他出去了,我听见他在走廊里哈哈大笑。接着听见有人从走廊上过来。我朝门口望去。原来是凯瑟琳·巴克利小姐。
她走进房,来到床边。
“你好,亲爱的,”她说。她看上去既清新又青春,美丽绝伦。我想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你好,”我说。我一看见她,就爱上了她。我神魂颠倒。她朝门口望望,看见没有人,就在床沿上坐下,弯下身来吻我。我把她拉下来,亲她,感到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你这小亲亲,”我说。“你能来这儿,岂不是太奇妙了吗?”
“要来并不困难,要待下去可就不容易了。”
“你得待下去,”我说。“噢,你真奇妙。”我爱她爱得发疯了。我不敢相信她真来了,便紧紧地抱住她。
“你不能这样,”她说。“你还没好呢。”
“不,全好了。来吧。”
“不。你体力还没恢复呢。”
“不。我恢复了。可以的,来吧。”
“你真爱我吗?”
“我真爱你。爱你爱得发疯了。快来吧。”
“我们的心在怦怦地跳呢。”
“我才不管我们的心跳呢。我就要你。我想得都快发疯了。”
“你当真爱我吗?”
“别老说这话。来吧。求你啦。求你啦,凯瑟琳。”
“那好吧,不过只能来一会儿。”
“好的,”我说。“把门关上。”
“你不能啊。你不该。”
“来吧。别说话。请来吧。”
凯瑟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门开着,外面就是走廊。疯狂劲儿过去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问:“现在你相信我爱你了吧?”
“噢,你真可爱,”我说。“你非得待下去不可。他们不能把你打发走。我爱你爱得发疯了。”
“我们得非常小心。刚才真是疯狂。我们不能这么做。”
“我们可以晚上来。”
“我们得非常小心。在别人面前,你可要小心。”
“我会的。”
“你得小心。你真可爱。你真的爱我,是吗?”
“别再说这话了。你不知道那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那我就小心点。我不想再扰乱你了。我现在得走了,亲爱的,真的。”
“快点回来啊。”
“能来的时候我就来。”
“再见。”
“再见,亲爱的。”
她出去了。上帝知道,我本来是不想爱上她的。我也不想爱上任何人。但是上帝知道我已经爱上了她,我躺在米兰医院的病床上,脑子里思绪万千,可我感觉很奇妙,最后盖奇小姐进来了。
“医生快来了,”她说。“他从科莫湖打来了电话。”
“他什么时候能到?”
“今天下午。”
第十五章
直到下午都没出什么事。医生是个瘦小沉静的人,似乎让战争搅得心神不宁。他带着审慎、文雅的厌恶感,从我两条大腿中取出了几小块钢弹片。他使用了当地一种叫什么“雪”的局部麻醉剂,使肌肉组织麻木,感觉不到疼痛,直至探针、解剖刀或镊子穿透了麻醉的肌肉层。病人可以清楚地知道麻醉的范围。过了一阵,医生那审慎而脆弱的神经受不住了,于是他说,还是拍张X光片吧。用探针的方法不能令人满意,他说。
X光片是在马焦雷医院拍的,那个拍片的医生容易激动,人很能干,生性开朗。他拍片的方法,把病人的双肩架起来,这样病人就能通过X光机器屏幕,亲眼看到身体里一些比较大的异物。这些片子洗出来后就会送过来。医生让我在他的袖珍记录本上写下了我的姓名、部队番号和一些感受。他说那些异物丑恶、讨厌、残暴。奥地利人都是狗娘养的。我杀了多少敌人?我一个也没杀过,但是我一心就想讨好他——便说我杀了好多人。盖奇小姐也在场,医生便用胳臂搂着她,说她比克娄巴特拉还美丽。她能听懂吗?克娄巴特拉是古埃及的王后。是的,凭上帝起誓,她的确比克娄巴特拉还美丽。我们乘救护车回到小医院,过了一阵,给人抬来抬去,终于到了楼上,又躺到了床上。拍好的片子下午就送来了,医生曾凭上帝发誓说,他当天下午就要,他果然拿到了。凯瑟琳·巴克利把片子拿来给我看。片子装在红色封套里,她从里面取出来,对着光举起来,我们俩一起看。
“那是你的右腿,”她说罢仍把片子装进套子里。“这是你的左腿。”
“放到一边去,”我说,“到床上来。”
“不行,”她说。“我只是拿片子来给你看看的。”
她走出去了,我躺在那儿。那天下午很热,我躺在床上躺腻烦了,就打发门房去买报纸,凡把能买到的都买来。
他没回来之前,三名医生来到房里。我早就发现,凡是医术不怎么样的医生,都喜欢结伴搞搞会诊。一个动不了阑尾手术的医生,会向你推荐一个动不了扁桃腺手术的医生。这三位就是这一类的医生。
“就是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双纤手的住院医生介绍说。
“你好?”留着胡子的瘦高个医生说。第三位医生拿着装X光片的红封套,一声不响。
“是不是要解开绷带?”留胡子的医生问。
“当然。请解开绷带,护士,”住院医生对盖奇小姐说。盖奇小姐解开绷带。我低头看着腿。在野战医院的时候,我的两腿看上去像是不大新鲜的汉堡碎牛排。现在两腿已结了硬皮,膝盖发肿脱了色,小腿凹陷下去,但是没有积脓。
“很干净,”住院医生说。“很干净,很好。”
“嗯,”留胡子的医生说。第三位医生从住院医生的肩膀上看过来。
“请动一动膝盖,”胡子医生说。
“我动不了。”
“要不要检查一下关节?”胡子医生问。他袖管上除了三颗星以外,还有一条杠。这表明他是个上尉。
“当然,”住院医生说。他们中的两人小心翼翼地抓住我的右腿,把它扭弯。
“疼,”我说。
“对了。对了。再弯一点,医生。”
“够了。只能弯成这个样子,”我说。
“局部关节,”上尉说。他直起身来。“请让我再看看X光片吧,医生?”第三位医生递给他一张片子。“不。请给我左腿的。”
“这就是左腿的,医生。”
“你说得对。我刚才是从不同的角度看的。”他把片子递回去。又把另外一张片子端详了半天。“看见没有,医生?”他指着一块异物,在光线的衬托下,显得又圆又清晰。他们仔细查看了半天。
“只有一点我敢肯定,”留胡子的上尉说。“这是个时间问题。三个月,也许六个月。”
“肯定要等关节滑液重新形成。”
“当然。是时间问题。弹片没有结成包囊之前,我没法切开这样的膝盖。”
“我同意你的看法,医生。”
“干吗要等六个月?”我问。
“等六个月让弹片结成包囊,动膝盖手术才安全。”
“我不相信,”我说。
“你还想保住你的膝盖吧,年轻人?”
“不想,”我说。
“什么?”
“我想截掉算啦,”我说,“以便装个钩子上去。”
“你是什么意思?钩子?”
“他在开玩笑,”住院医生说。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他想保住膝盖。这是个很勇敢的年轻人。已经提名给他授予英勇银质勋章了。”
“恭喜恭喜,”上尉说。他握握我的手。“我只能说,为安全起见,像你这样的膝盖,至少得等六个月才能动手术。当然,你也可以听听别人的高见。”
“多谢,”我说。“我尊重你的高见。”
上尉看看他的表。
“我们得走了,”他说。“祝你万事顺利。”
“我也祝各位万事顺利,同时谢谢各位,”我说。我跟第三位医生握握手。“Capitano Varini—Tenente Enry.”他们三人都走出屋去。
“盖奇小姐,”我喊道。她进来了。“请叫住院医生回来一下。”
他来了,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床边。“你找我吗?”
“是的。我不能等六个月再动手术。天哪,医生,你在床上待过六个月吗?”
“你不会总待在床上。你得先让伤口晒晒太阳。然后可以拄着拐杖四处走走。”
“等上六个月再动手术?”
“那样做才稳妥。必须让那些异物结成包囊,还得让关节滑液重新生成。那时动膝盖手术才安全。”
“你个人真认为我必须等那么久吗?”
“那样做稳妥。”
“那上尉是什么人?”
“他是米兰一个非常杰出的外科医生。”
“他是个上尉,对吧?”
“是的,不过他是个杰出的外科医生。”
“我可不想让一个上尉来胡搞我的腿。他要是有能耐的话,早就当上少校了。我知道上尉是什么样的角色,医生。”
“他是位杰出的外科医生,比起我所认得的其他外科医生来,我更愿意接受他的诊断意见。”
“能不能再找个外科医生来看看?”
“你要的话,当然可以。不过我个人还是愿意采纳瓦雷拉医生的意见。”
“你可不可以另请一位外科医生来瞧瞧?”
“我请瓦伦蒂尼来吧。”
“他是谁?”
“他是马焦雷医院的一位外科医生。”
“好的。非常感谢。你知道,医生,我不能在床上待六个月。”
“你不用老待在床上。你得先接受日光治疗。然后做些轻微的活动。等到一结成包囊,我们再动手术。”
“可我等不了六个月。”
医生把纤细的手指展开,放在手里的帽子上,笑了笑。“你这么急着回前线吗?”
“为什么不呢?”
“这好极啦,”他说。“你是个高尚的年轻人。”他弯下身来,轻轻地吻吻我的前额。“我会打发人去请瓦伦蒂尼的。不要担忧,不要激动。做个好孩子。”
“你想喝一杯吗?”我问。
“不,谢谢。我从不喝酒。”
“就来一杯。”我按铃叫门房拿杯子来。
“不。不,谢谢。他们在等我。”
“再见,”我说。
“再见。”
两小时后,瓦伦蒂尼医生来到病房。他匆匆忙忙,胡子两端朝上翘起。他是名少校,面孔晒得黑黑的,一直笑个不停。
“你是怎么搞的,伤得这么重?”他问。“让我看看片子。是的。是的。就这么回事。你看上去像山羊一样健壮。这位漂亮姑娘是谁?你的女朋友吗?我看是的。这岂不是场该死的战争吗?这儿感觉怎么样?你是个好孩子。我会让你完好如初的。这样疼吗?肯定是疼的。这些医生,怎么这么喜欢让你疼痛啊。到目前为止,他们都为你做了什么啦?那姑娘不会讲意大利话吗?她该学学。多可爱的姑娘。我可以教她。我自己都想在这里当个病人。不行,不过等你们将来生孩子时,我可以给你们免费接生。她听得懂吗?她会为你生个漂亮的男孩。长着她那样的漂亮金发。这有多好。没有问题。多可爱的姑娘。问问她肯不肯陪我吃晚饭。不,我不会把她抢走的。谢谢。多谢啦,小姐。这就行了。”
“我了解这些情况足够了。”他拍拍我的肩膀。“绷带就别再扎啦。”
“喝一杯吧,瓦伦蒂尼医生?”
“喝一杯?当然可以。我要喝十杯。在哪儿?”
“在衣橱里。巴克利小姐去拿吧。”
“干杯啊。为你干杯啊,小姐。多可爱的姑娘。我给你带更好的科涅克白兰地来。”他捋捋小胡子。
“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
“明天早上。再早不行。你得空腹。你的肠胃得洗干净。我去找楼下那个老太太,吩咐她怎么做。再见。明天见。我给你带更好的科涅克白兰地来。你在这儿很舒服。再见。明儿见。好好睡一觉。我一早就来。”他在门口挥挥手,他的小胡子朝上直翘着,黑脸庞上笑容可掬。他的袖章上有一颗星,因为他是个少校。
第十六章
那天夜里,一只蝙蝠从阳台敞开的门飞进屋来,我们就是通过这道门,眺望米兰屋顶上的夜空的。屋里一片昏暗,只映着城市上空那一点微微的夜光,因此蝙蝠一点也不害怕,只管在屋里觅食,仿佛在屋外一样。我们躺在那里望着它,它大概没有看见我们,因为我们静静地躺着。蝙蝠飞出去后,我们看见一道探照灯光,光柱划过天空,然后消失了,接着又是一片黑暗。夜里吹来一阵微风,我们听见隔壁屋顶上的高射炮兵在聊天。天气较凉,他们都穿上了斗篷。夜里我怕有人会闯进来,但凯瑟琳说他们都在睡觉。有一次我们都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她却不在屋里,但我听见她沿着走廊走来,门打开了,她回到床上,说没事儿,她到楼下看过了,他们都在睡觉。她到范坎彭小姐的房门外,听见她睡着了的喘气声。她拿来了饼干,我们一道吃着,还喝了点味美思。我们很饿,但是她说到了早晨,我肚子里的东西都得清洗干净。早上天亮时我又睡着了,等醒过来,发现她又不见了。她进来时神清气爽,好生可爱,往床上一坐。我口里正含着体温计,这时太阳出来了,闻得到屋顶露水的气息,还有隔壁屋顶高射炮兵喝的咖啡的香味。
“真想出去走一走,”凯瑟琳说。“要是有轮椅的话,我可以推着你出去。”
“就是有轮椅我又怎么坐得进去呢?”
“总有办法的。”
“我们可以到公园里去,在户外吃早饭。”我朝敞开的门外望去。
“我们现在要做的,”她说,“是替你做好准备,等你的朋友瓦伦蒂尼医生来。”
“我觉得他很了不起。”
“我倒不像你这么喜欢他。不过我想他挺不错。”
“回到床上来,凯瑟琳。来吧,”我说。
“不行。我们不是快快活活地过了一夜吗?”
“你今天夜里会值夜班吗?”
“可能会的。但是你不会想要我的。”
“不,我想要。”
“不,你不会的。你从来没有动过手术。你不晓得你会成什么样子。”
“我不会有事的。”
“你会恶心得直想吐,不会想要我的。”
“那现在就回到床上来吧。”
“不行,”她说。“我得填体温表,亲爱的,还得帮你做好准备。”
“你不是真心爱我,否则会回到床上来的。”
“你真是个傻孩子。”她吻吻我。“这对体温没妨碍。你的体温总是正常的。你有这么可爱的体温。”
“你是样样都可爱。”
“噢,不。你有可爱的体温。我为你的体温感到无比骄傲。”
“也许我们的孩子都会有很好的体温。”
“我们的孩子可能会有很糟糕的体温。”
“为了等瓦伦蒂尼来,你要替我做些什么准备啊?”
“不多。但是很不愉快。”
“要是不用你来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