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发日太太把这句话当作对她的恭维,朝自己的丈夫看了一眼。德发日一直咬着大拇指指甲,不安地望着她,这时赶忙正色敛容,摆出一副更严厉的样子。
“你丈夫在那封短信里说些什么来着?”德发日太太淡淡地露了露笑容,问道,“影响?他说起影响什么的?”
“那是说我父亲,”露西说着急忙把那张便条从怀里掏出来,但是惊恐的眼睛没有去看便条,而是看着发问的人,“他对周围的人有影响。”
“凭这一定会放了他!”德发日太太说,“随它去吧!”
“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露西急切地喊了起来,“我求你可怜可怜我,别以你的权力来反对我那无辜的丈夫,求你尽你的力量来帮助他。啊,我们都是女人,求你为我想一想,我是个妻子,也是个母亲!”
“打从我们像这孩子这般大,甚至还要小的时候起,我们天天看到那些做妻子做母亲的又能得到什么照顾呢?我们看到,她们的丈夫和父亲被关进监牢,闹得妻离子散的,还不够多吗?我们这一辈子,见过多多少少和我们一样的姐妹,还有她们的孩子,她们除了一世受苦受穷,没穿没着,没吃没喝,贫病交迫,受尽各种压迫和欺侮,还有什么呢?”
“别的,我们什么也没见到。”复仇女答道。
“我们已经忍受得够久了,”德发日太太说着,又把眼光转向了露西,“你说说看!现在有一个做妻子做母亲的,她一个人有苦恼,这对我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重又编织起来,走了出去。复仇女跟在她后面。德发日走在最后,他随手带上了门。
“鼓起勇气来,我亲爱的露西,”洛瑞先生扶起露西,说道,“要有勇气,勇气!到现在为止,我们一切都还算顺利——比起许多可怜的人最近的遭遇来,情况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哩。打起精神来,多多感谢上帝吧。”
“我想,我并不是不懂得感恩,可是那个可怕的女人好像投下了一道阴影,既罩住了我,也罩住了我的一切希望。”
“嗳,嗳!”洛瑞先生说道,“你那勇气十足的小胸膛怎么泄气了?这只是个阴影呀!里面又没什么实在的东西,露西。”
话虽这么说,德发日夫妇的态度也在洛瑞先生身上投下了一道阴影,这在他内心深处引起了极大的不安。
第四章 在风暴中镇定自若
马奈特医生直到第四天早上才回来。在这段恐怖时期内发生的许多事,凡是能不让露西知道的,他都尽量瞒着她,所以直到很久以后,在她远离法国时,她才知道,有一千一百个赤手空拳的男女老少囚犯,被那班民众杀害。这一惨无人道的暴行,一连持续了四天四夜,直弄得天昏地暗,连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血腥。可是当时她只知道,有些监狱遭到了袭击,所有政治犯都处于危险之中,有的竟被拖出去杀害了。
马奈特医生在要求洛瑞先生严加保密的条件下——其实这不用他多说——告诉他说,当时人群簇拥着他,穿过屠场般的街道,来到拉福斯监狱。在监狱里,他看到一个群众自发组织起来的法庭正在开庭,囚犯一个个被带进来受审,有的很快被判处死刑,立即拉出去执行,有的当场释放,也有少数的重又被带回牢房。给马奈特医生引路的人把他带到这个法庭上,他自报了姓名和职业,陈述了自己过去未经审判就被秘密监禁在巴士底狱十八年的情形。一个坐在审判席上的人站起来为他作证,这人就是德发日。
于是,他翻阅了放在桌上的花名册,查明他的女婿还列在未遭杀害的囚犯名单中,就苦苦请求法庭免他一死,释放他——法庭上的那班审判人员,有的已睡去,有的还醒着,有的因参与屠杀,一身血迹,有的干干净净,有的醉了,有的没醉。起初,因为他是个在推翻了的旧制度下受过苦的知名人物,大家对他狂热欢迎,一致同意把查尔斯·达内带到这个无法无天的法庭上来讯问。可是,就在他似乎立即就要获得释放时,不知什么缘故(医生也感到莫名其妙),有利的形势突然发生剧变,那班人又暗暗地交谈了几句。之后,那个坐在主审席上的人告诉马奈特医生说,这个犯人还得继续监禁,不过看在他的分上,人身安全会得到保护,不会受到伤害。一个手势,犯人又即刻被押送回牢房;看到这样,医生一再请求让他也留在监狱里,以防他的女婿因受人暗算或一时失误,而被交到门外那班群众手中,这时他们正杀气腾腾地在那儿狂呼乱叫,声音常常盖过审讯中的话声。他总算获得许可,留在那座“血腥的厅堂”里,直到危险过去。
他在那儿,只敢草草吃点东西,偶尔打个盹,至于所见所闻,还是不说为好。人们有时候为一些囚犯得救而欣喜若狂,有时候又残暴地把囚犯劈成几块,这一切都使他吃惊得目瞪口呆。医生说,有一个囚犯已获得自由,刚走出监狱来到大街上,就被一个暴徒用长矛误戳了一下。他们恳求马奈特医生去给他包扎伤口。医生赶出门来,只见被刺的囚犯正给抱在一群撒玛利亚人的怀中,他们自己则坐在被他们杀害的囚犯的尸体上。情景荒诞离奇,就像在这场可怕的噩梦中出现的任何怪事一样。他们协助医生,对这个受伤的人温柔体贴,关心备至,还特地给他做了一副担架,小心翼翼地护送他离开现场,接着便又拿起各自的武器,重新投入那可怕的屠杀之中,吓得医生用双手捂住眼睛,当场昏厥过去。
洛瑞先生倾听着医生这番私下里说的话,望着他六十二岁的朋友的那张脸,一种担心油然而生,害怕这种可怕的场面会使他旧病复发。不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朋友现在这种样子,他根本不知道他竟会有现在这种性格。现在,医生第一次感觉到,昔日的苦难给了他力量;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已在苦难的烈火中逐渐锻炼成钢,能够砸开囚禁他女儿丈夫的牢狱之门,把他救出来。“事情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我的朋友;我过去并不完全是浪费时间,白白受罪。我心爱的孩子帮助我恢复了健康,现在我也要帮助她,把她最心爱的人还给她;在上苍的帮助下,我一定能做到这一点!”这就是马奈特医生说的话。洛瑞先生看着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神,坚毅不屈的面容,镇定有力的神色和举止,对他有了信心。他觉得这个人的生命就像钟表,停走了那么多年,其间积蓄了巨大的能量,如今正以旺盛的精力重又走动起来。
即使当时医生有更大的困难需要克服,有了这种不屈不挠的意志,也能无坚不摧。由于他保持着自己的医生身份,这一职业就使得他可以和形形色色的人往来,不论是在押的还是自由的,富有的还是贫穷的,坏人还是好人,他都聪明地运用了他个人的影响,于是他很快便成了三座监狱的巡回医生,其中包括拉福斯监狱。现在他可以让露西放心,她丈夫已不再单独监禁,而是和其他囚犯关在一起了;他每周都能见到她丈夫,还可以直接从他嘴里给她捎来温存的口信;有时她丈夫亲自写信给她(不过从不经过医生之手),但是不许她给他写信,因为他们无端怀疑监狱里有人图谋不轨,种种怀疑中最无根据的是怀疑逃亡贵族,知道他们在国外有朋友,或者和国外经常有联系。
医生的这种新的生活,无疑是一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不过精明的洛瑞先生看出,有一种新的自豪感在支持着他。这种自豪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它是非常自然,十分可贵的,洛瑞先生把他看作是一种珍品。医生知道,迄今为止,在他女儿和他的这位朋友心目中,总是把他的长期受监禁和他个人的苦难、丧失一切以及身体衰弱连在一起的。而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他知道,昔日的苦难给了他力量,他的女儿和朋友,都盼望仰仗他的力量来使查尔斯安然无恙,并且获得释放。这一变化使他兴奋异常,如今是他站在前面带领他们,给他们指引方向,要他们作为弱者,信赖他这个强者。他和露西之间的相互关系,就这样调换了个位置,而这,完全出于最诚挚的感激和慈爱,因为女儿给予他的是那么多,他要是不对她尽一些力,他就无以自豪。“这一切看起来非常奇怪,”敦厚、机灵的洛瑞先生心里思忖,“但都十分自然、合理;亲爱的朋友,那就你来领头,继续操持下去吧,这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虽然医生竭尽全力,而且始终不懈,想要使查尔斯·达内获得自由,或者至少能使他得到开庭受审,可是当时的群众狂潮,对他来说实在太强太迅猛了。新纪元开始了。国王受审,判了死罪,砍了脑袋;那“自由、平等、博爱,要不毋宁死”的共和国,宣布武装反抗旧世界,不成功即成仁。黑色的大旗日夜飘扬在圣母院的高塔上;三十万人从法国各地应召奋起,起而反抗地球上的各国暴君,势头之猛,就像遍地播下的龙牙,在山丘和平原,在岩石上、沙砾里、淤泥中,在南方的晴空和北方的阴云下,在沼泽和森林里,在葡萄园和橄榄林中,在刈过的草丛和庄稼茬之间,在宽阔的河流两岸丰腴的土地上,在大海边的沙滩中,到处都结出了果实。有什么个人私情能抵挡住这场“自由元年”的大洪水呢——这是一场自地下涌出,并非天上倾泻的洪水,天上的窗户都紧闭着,无一敞开!
没有停歇,没有怜悯,没有和平,没有片刻松弛休息,没有时间的划分。虽然昼夜仍如混沌初开时一样,有规律地循环不已,元年的第一日也照样有晨昏,可是别的计时方法却没有了。一个民族在发狂热的时候,也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一样,失去了时间观念。一会儿,刽子手打破了全城异常的沉寂,提起国王的头来给民众看,一会儿,几乎过不多久,又让民众看他那娇妻的头。她在狱中度过了八个多月寡居的悲苦生涯,头发已经花白了。
遵照着在这一切事变中形成的令人不解的矛盾法则,时光虽在飞逝,却又显得漫长。京城里成立了一个革命法庭,全国各地产生了四五万个革命委员会;颁布了一项惩处嫌疑犯的法令,把自由和生命的一切保障都扫荡无遗,可以随意把善良无辜的人交给邪恶有罪的人去处置,监狱吞吃了无数并未犯法但又申诉无门的人;这类行径全都变成成规定则,只有几个星期,似乎就成了古已有之的旧章古制了。更有甚者,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丑恶形象,仿佛打从开天辟地以来就为大家所熟知常见,这就是那个叫吉萝亭的厉害女人。
它是人们日常谈笑的话题;它是治疗头疼的特效药,它防止头发变白绝对有效,它能使面色特别白嫩,它是国家牌剃刀,能把一切剃得一干二净;所有和吉萝亭接吻的人,只消伸头朝那小窗口里看上一眼,就会咔嚓一声,掉进口袋。它是人类再生的标志。它取代了十字架。人们摘去十字架,把它的模型戴在胸前,凡是十字架被摒弃的地方,它就受到人们顶礼膜拜,崇信有加。
它砍下那么多的头颅,弄得它浑身上下和那块被它大大玷污了的土地,一片猩红。它像小妖魔玩的玩具拼板,可以拆成片片,需要时又能再拼装在一起。它能使雄辩滔滔的人缄口无言,把权威赫赫的人打倒在地,也能把美好善良的人斩尽杀绝。仅仅在一个上午,在二十来分钟内,它就能切下二十二个颇孚众望的朋友——二十一个活的,一个死的——的头颅。《圣经·旧约》中那位大力士的名字,已经传给了它的主要操纵者,不过他的武装如此精良,比他的同名人更加强而有力,也更加盲目无知,他每天都在拆除上帝的殿堂的大门。
马奈特医生就在这种恐怖的环境以及这个环境中的那帮人中间,沉着冷静地周旋着,他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谨慎小心地坚持着自己的目标,从不怀疑自己终将救出露西的丈夫。然而时势潮流发展得如此迅猛深入,它无情地把光阴席卷而去,尽管医生仍十分坚定自信,查尔斯已在狱中关了一年零三个月。到了这年的十二月,革命变得更加邪恶,狂暴,甚至南方的河流,都被夜间抛入的溺死的尸体堵塞了,囚犯们成行成列地被枪杀在南方的冬日阳光下。然而,医生仍沉着冷静地周旋在这些恐怖分子中间。在当时的巴黎,没有人比他更出名,也没有人比他的处境更奇特了。他是一个超然局外的人,沉默寡言,富于同情的人,医院和监狱都少不了他,无论对杀人者还是牺牲品,他都一视同仁地施展他的医术。在他行医的过程中,由于他的外表和巴士底狱囚徒的经历,使得他和所有其他人的处境迥然不同。他没有遭到过怀疑,也没有受到过传讯,仿佛他真的是个十八年前复活的人,或者是一个活动在芸芸众生中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