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禁发出一声叫喊,几乎与此同时,大门上的铃声又响了,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涌进了院子。
“这是什么声音?”医生一面说,一面朝窗口张望。
“别看!”洛瑞先生叫了起来,“别朝外面看!马奈特,这和你性命攸关,千万别碰那百叶窗!”
医生转过脸来,手按在窗闩上,带着镇静大胆地微笑说:
“我亲爱的朋友,我在这个城里是有护身符的。我当过巴士底狱的囚徒。巴黎的所有爱国者——岂止巴黎?全法国的爱国者——只要知道我当过巴士底狱的囚徒,就绝不会伤害我,他们只会热烈地拥抱我,或者兴高采烈地把我抬起来。我过去遭受的苦难给了我一种特权,使我们得以顺利地通过关卡,还在那儿打听到查尔斯的下落,并且来到你这儿。我知道事情会这样,我知道我能帮助查尔斯脱险,我对露西就是这样说的——这是什么声音?”他的手又伸到窗上。
“别看!”洛瑞先生拼命叫了起来,“别看,露西,亲爱的,你也别看!”他伸开胳臂紧紧搂着她,“别这么害怕,我的宝贝。我郑重对你起誓,我知道查尔斯没有遭到什么伤害;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会到这要命的地方来。他在哪个监狱?”
“拉福斯监狱!”
“拉福斯监狱!露西,我的孩子,既然你生来就那么勇敢、坚强——你一直如此——现在你就应该保持镇静,完全照我说的去做,这一点很要紧,这比你所想象的,我能表达的都要重要。今天晚上你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你也根本出不去。我这么说,是为了查尔斯,我要你去做的事,是极难做到的事。你应该立即听我的吩咐,镇静下来,不要作声。你得让我把你安置到这后面的一间房子里去。你得让你父亲单独和我在这儿待上两分钟,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你不能迟疑。”
“我听你的。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除此之外,我也做不了别的什么。我知道你是真心诚意的。”
老人吻了吻她,匆匆把她带进他的房间,锁上门,然后就急忙回到医生这儿,打开玻璃窗,把百叶窗也打开一点,用手按着医生的胳臂,和他一起朝院子里探望。
只见院子里男男女女挤了一大堆人,还没有把整个院子挤满,充其量不过四五十人。是占有这幢房子的人放他们从大门进来的,他们都拥到那架磨刀砂轮旁磨起刀剑来,这里既方便又僻静,砂轮显然是为他们架的。
可是,这班人看上去多可怕,他们干的活儿也让人毛骨悚然。
砂轮有一对手柄,两个男人正发疯似的在摇着。随着砂轮的飞速转动,他们扬起了脸,长长的头发向后飘散,他们的脸,比那些涂抹得最狰狞的野蛮人还要残忍可怕。他们贴着假眉毛和假胡子,狰狞的脸上满是血污和汗水。因为使劲号叫,脸扭曲着,由于兽性大发,又缺少睡眠,双目圆睁,两眼怒视。这两个暴徒不住地摇着砂轮,他们那缠结成饼的一簇簇头发,一会儿垂在前面遮住眼睛,一会儿甩到后面盖住脖子。几个女人把酒递到他们嘴边让他们喝,往下直滴的有血,有酒,还有从砂轮上迸溅出来的火花,一片血与火的邪恶气氛。在这群磨刀的人中,找不出一个身上没沾血迹的人。你推我搡,争着要挤到砂轮跟前去的,有赤着上身,四肢和身上都沾满血污的男人,有的穿着各色各样的破衣烂衫,上面也满是血迹,有的男人还怪模怪样地穿戴着抢来的女用花边、丝织品和缎带,上面也无不沾有血污。带来磨的斧头、大刀、刺刀和剑,全都被血染得猩红。有些砍缺了口的剑,用被单撕成的布条,或者衣服扯开的布片,拴在佩剑人的手腕上,尽管布条质地各式各样,但是都浸透了同一种颜色。当这些武器的发狂的主人,握着它们,离开火花四溅的砂轮,奔出大门时,他们那狂乱的眼睛也是血一般的通红——任何一个尚未失去人性的人看见了,都宁愿少活二十年,用一支瞄得很准的枪,来使得它们僵化不动。
要是世界能一起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或者处于生死关头的人,是能够一眼把世界收入眼底的;洛瑞先生和医生也是在一瞬间看清了这番情景。他俩从窗口退了回来,医生询问地望着朋友那死灰色的脸。
“他们,”洛瑞先生小声说出这几个字,担心地回头看了看锁着的门,“正在屠杀囚犯。要是你对你刚才说的话有把握,要是你真的有你说的那种特权——我相信你是有的——你就出去见见这班恶魔,让他们把你带到拉福斯监狱去。也许已经来不及,我说不准,可是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马奈特医生握了握他的手,没戴帽子就匆匆走了出去,待洛瑞走回到窗口时,他已到了院子里。
他那随风飘散的白发,他那引人注目的面容,还有他那像划水般把刀斧枪剑推开的颇为自信的态度,使他很快来到聚在砂轮旁那群人的中心。开始静默了一下,然后是一阵窃窃低语,还有医生那听不清的声音。接着,洛瑞先生看到所有人都围着他,列成二十来人长的队伍,肩并肩,手拉手,匆匆地朝外走,口中高喊:“巴士底的囚犯万岁!快去拉福斯监狱救巴士底囚犯的亲人!给巴士底的囚犯让路!快去救拉福斯监狱里的囚犯埃弗瑞蒙德!”无数个喊声呼应着。
洛瑞先生心中忐忑不安地关上百叶窗,又关上玻璃窗,拉上窗帘,然后急忙赶到露西那儿,告诉她,她父亲已经得到了人们的帮助,找她丈夫去了。他发现她的孩子和普罗斯小姐也和她在一起,可是过了许久,直到夜深人静,他坐在旁边守着她们时,他才对她们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异万分。
这时,露西躺在脚边的地板上,昏昏沉沉的,可是还一直抓着他的手。普罗斯小姐已把孩子放在她的床上,她的头也渐渐地垂到她照看的可爱宝贝的枕头边。啊,这漫漫的长夜,可怜的妻子在呜咽!啊,这漫漫的长夜,父亲尚未归来,音讯毫无!
黑暗中,大门上的铃又响了两次,每次都有一大群人拥了进来,于是那砂轮又呼呼飞转起来,火花毕剥迸溅。“这是什么?”露西惊恐地叫了起来。“嘘!是士兵们在这儿磨刀枪,”洛瑞先生说,“现在这地方已归国家所有,当了军械库了,亲爱的。”
总共又来了两次,最后一次大家已没有什么劲了,磨磨停停。不久,天色渐亮,洛瑞先生把自己的手轻轻从露西紧抓住的手中抽出,小心翼翼地再次朝窗外张望。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像个刚在战场上苏醒过来的重伤士兵,正从砂轮架旁的石板地上爬起来,茫然地朝四周打量着。这个精疲力竭的刽子手,借着朦胧的曙光,看到了大人留下的一辆马车,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那辆豪华的车子跟前,爬进车子,关上门,倒在精致考究的坐垫上睡了起来。
待洛瑞先生再次朝窗外张望时,那个巨大的砂轮——地球,已经转过来了,院子里阳光一片通红。可是,那架显得小了的磨刀砂轮,却孤零零地伫立在清晨宁静的空气中,上面有一层猩红色,那绝不是阳光染的,也绝不是阳光所能消退的。
第三章 阴影
上班的时间一到,洛瑞先生那生意人的头脑里首先想到的是:他没有权利把一个关在牢里的逃亡分子的妻子收留在银行里,连累台尔森银行。为了露西和她的孩子,他可以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于不顾,但是委托他管的这家大银行,并不属于他自己,在履行业务上的职责方面,他是个一丝不苟的生意人。
开始,他脑子里有过念头,想起了德发日,打算再去找那家酒店,跟那位店主人商量商量,在这个处于混乱状态的城市里,为她们找一个最安全的住所。可是后来,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德发日住在暴乱最厉害的地区,他在那儿无疑还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在那些危险的勾当里一定陷得很深。
到了中午,医生还没回来,而每拖延一分钟,都有累及台尔森银行的危险,于是洛瑞先生就去跟露西商量。她说她父亲曾经说过,要在银行附近一带暂时租个住处。这对银行的业务不会有什么妨碍,洛瑞先生估计,即使查尔斯安全无恙,获得释放,一时也难以离开巴黎,于是就外出寻找房子,最后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几间合适的楼房。四周一座座死气沉沉的高楼上,所有的百叶窗都紧紧关闭着,表明住户都逃走了。
他立即让露西母女和普罗斯小姐搬进新租的寓所,而且尽可能把她们安置得舒适一些,比他自己住的要好得多。他把杰里留给她们充当应门顶事的人,然后就回银行去干自己的事去了。他心绪不定、愁闷难当地工作着,这一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十分难挨。
一天终于打发过去了,银行关上了门,他也拖得精疲力竭。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前一晚坐的房间里,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忽听得有上楼的脚步声。转眼之间,一个人来到他的跟前,用锐利的目光朝他仔细打量着,直呼起他的名字来。
“正是敝人,”洛瑞先生答应说,“你认识我吗?”
那人身体壮实,长着一头黑色鬈发,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他没有作答,用同样的话、同样的语调反问道:
“你认识我吗?”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也许是在我的酒店里吧?”
洛瑞先生不安起来,非常关注地问道:“你从马奈特医生那儿来?”
“是的,我从马奈特医生那儿来。”
“他说了什么?给我送什么来了吗?”
德发日把一张摊开的便条递到他急切伸出的手中,便条上有医生亲笔写的几句话:
查尔斯安全无恙,但我尚无法安然离开此地。我已获得特许,请来人带一张查尔斯的便笺交给他妻子,请允许来人面见他的妻子。
便条上注明写自拉福斯监狱,时间是不到一小时之前。
“我们一起去他妻子住的地方好吗?”洛瑞先生高声念完这张字条后,宽慰地松了一口气说。
“好的。”德发日回答。
这时,洛瑞先生几乎还没注意到,德发日说话时的态度出奇地拘谨呆板。他戴上帽子,然后下楼来到院子里。他发现这儿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正在编织。
“是德发日太太吧,没错!”洛瑞先生说道,大约在十七年前,他跟她分手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一点没变。
“是她。”她丈夫回答说。
“太太也跟我们一起去吗?”洛瑞先生见她也跟着走,便问道。
“是的,她们去见一见,认识一下。这是为了她们的安全。”
洛瑞先生这时才发觉德发日的态度有异,他怀疑地看了看他,然后在前面带路。两个女人都跟着,另一个女人就是复仇女。
他们穿街过巷,尽量快走,最后登上了新住处的楼梯,杰里给他们开了门,进门就见露西正独自一人在哭泣。洛瑞先生告诉她有关她丈夫的消息后,她欣喜若狂,紧紧握住了那只递过便条来的手——她绝没有想到,这只手头天夜里在离她丈夫不远的地方干了什么,要不是幸运,说不定她的丈夫也已落入他的手中。
最亲爱的:鼓起勇气来,我很好。你父亲对我周围的人很有影响。你不能回信。替我吻我们的孩子。
总共只写了这么几句话,可是对接到这一便条的人来说,简直是无价之宝了,她从德发日转向他太太,吻了吻那只正在编织的手。这是女性的一种满怀深情、衷心感激的表示,可是那只手毫无反应——它冷冷地、不快地伸了开去,重又编织起来。
在接触到这只手时,有什么东西使露西愣了一下。她正想把那张便条揣进怀里,手刚抬到颈边,却又停住了,满怀恐惧地望着德发日太太。德发日太太则用无情的冷眼,迎视着她那上挑的眉毛和皱起的前额。
“亲爱的,”洛瑞先生插进来解释道,“街上常闹乱子,虽说他们不一定会来骚扰你,可是德发日太太还是想来见见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她有能力给予保护的人,也好认识认识——我想是为了认识一下。”洛瑞先生说这些宽心话时有点吞吞吐吐,他越来越觉出那三个人冷若冰霜的态度,“我说得对吧,德发日公民?”
德发日脸色阴沉地朝妻子看了看,只是粗声地哼了一下,算是表示默认。
“露西,”洛瑞先生竭力以和善的语气和态度劝说道,“你最好把你的宝贝孩子,还有我们那位善良的普罗斯小姐也领到这儿来。德发日,我们这位善良的普罗斯是位英国女士,不懂法语。”
我们说到的这位女士,深信自己强过随便哪个外国人,任何艰难险阻都动摇不了她;她交叉抱着双臂出来了,一眼先看到复仇女,就用英语对她说道:“唔,凶面孔!祝你好!”又用英国派头对德发日太太哼了一声;但是她们俩都对她不大搭理。
“这就是他的孩子?”德发日太太第一次停下手中的活儿说,还用织针朝小露西指了指,仿佛那是命运之神的手指。
“是的,太太,”洛瑞先生回答,“这就是我们那个可怜囚徒的宝贝女儿。他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德发日太太和她同伴黑乎乎的影子,吓人地落到了孩子的身上,母亲本能地跪倒在她身旁的地上,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于是德发日太太和她同伴的浓重阴影,便可怕地落到母女俩的身上。
“够了,我的丈夫,”德发日太太说,“我已经看见她们了,我们可以走了。”
然而,在这含而不露的态度中,实际上暗藏着威吓——不是明显可见,而是模糊含蓄——这态度使露西心惊肉跳,她伸出哀求的手,抓住德发日太太的衣服,说:
“你给我那可怜的丈夫行行好吧。请不要伤害他。要是你能够,就帮个忙,让我见见他吧。”
“我来这儿,和你的丈夫没有关系,”德发日太太完全不为所动,低头看着她回答说,“我到这儿来,是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那就看在我的分上,对我丈夫发发慈悲吧。也看在我孩子的分上!她会合起双手,恳求你开恩的。比起别的那些人来,我们更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