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达内感到,再求他也没有用,何况他的自尊心也不容许他再说下去了。他们默默无言地向前走着。他看得出,人们对于押着犯人过街的景象已经习以为常,连孩子们也很少注意他。只是偶尔有几个过路人扭过头来,有个别人朝他指指点点,大概是在说他是个贵族。而且,如今衣着考究的人去蹲监狱,和一个穿工作服的工人去上工一样平常,没什么值得多注意的。在他们经过的一条狭窄、阴暗、肮脏的街道上,有个慷慨激昂的演说人正站在一张凳子上,对一群慷慨激昂的听众发表演说,控诉国王和王室对人民犯下的罪行。查尔斯·达内从这人的口中听到一言半语,才第一次知道国王已被关进狱中,而且各国外交使节已经全都离开巴黎。这一路上(除了在博韦),他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护送人和那到处都有的监视,使他完全与世隔绝了。
现在,他当然已经明白,眼前面临的危险要比他离开英国时大多了,他当然也明白,四周的危机正在迅速加深,灭顶之灾正在步步逼近。他心里不得不承认,要是他能预见到这几天的局势变化,他就不会作这番旅行了。然而,从后来实际发生的情况看,他这时的疑惧,还远没有想到会有那般严重的程度哩。虽说前途令人担忧,但是凶吉未卜,所以还模模糊糊地怀着懵懂的希望。时针再转上几圈之后,就要发生的那场持续几天几夜的恐怖大屠杀,他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仿佛是离他千百万年的事;这场大屠杀给快乐的收获季节抹上了一大片血迹。现在,他对那位“新出生的名叫吉萝亭的厉害女人”还一无所知,一般的老百姓也还不知道这个名字。不久就要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恐怕就连那些以后参与其事的人,此时脑子里也还未曾想到。在一个善良心灵的朦胧意识中,那样的事怎能占有一席之地呢?
他预感到,在监禁中,有可能或者肯定会遭到不公正的待遇和磨难,会饱尝和娇妻爱女分离的痛苦,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他心里这么想着,来到了拉福斯监狱——怀着这样的心情,走进阴森可怖的监狱院子,已经是够受的了。
一个面孔浮肿的人,打开了一扇结实的小门,德发日把“逃亡贵族埃弗瑞蒙德”交给了他。
“真见鬼!这号人还有多少呀!”面孔浮肿的人大声嚷嚷道。
德发日没有在意他的叫嚷,拿了收条,就和跟他同来的两个爱国者走了。
“我还得说,真见鬼!”待身边只留下他的老婆时,典狱长又大声嚷了起来,“还有多少呀!”
典狱长的老婆对此没有作答,只是说了一句:“忍着点吧,亲爱的!”她打了打铃,三个看守应声而入,他们同声附和她的意见,有一个还加了一句:“为了对自由的爱嘛!”这种话在此时此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很不恰当的结论。
拉福斯监狱是座阴森森的监狱,又暗又脏,散发出一股脏被窝的可怕臭气。很奇怪,所有这类管理不善的地方,总会迅速散发出这种难闻的牢房被窝臭!
“又是秘密监禁!”典狱长看着那张字条咕哝道,“就像我这儿还没胀破似的!”
他很不高兴地把字条朝卷宗上一扔,为了等他稍为高兴一点,查尔斯·达内在一旁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他时而在这间坚固的拱顶屋子里来回踱步,时而在一张石头凳子上坐下来休息,无论踱步还是坐着,都想要让那个典狱长和他的下属,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等着。
“来!”典狱长终于拿起一串钥匙说,“跟我来,逃亡贵族!”
于是这个新来的囚犯就跟着他,在监狱里昏暗的光线下,穿过条条走廊,爬过座座楼梯,通过道道咣当作响、在他们过后立即锁上的铁门,最后进入一间又大又低的穹顶屋子,里面挤满了男女囚犯。女的围着一张长桌坐着,有的读书,有的写字,有的编织,有的缝纫,有的刺绣;男的大多站在她们的椅子背后,或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这个新来的人看见这些囚犯,马上本能地把他们和可耻的罪恶和丢脸联系在一起,觉得羞与为伍,不禁后退了一步。可是,那些人全都立即起身相迎,一个个都按照时尚,彬彬有礼,温文儒雅,使他经过梦一般的长途跋涉后,现在更如堕入虚空幻境之中。
监狱的阴森气氛奇异地衬托着这些优雅举止,在这极不相称的肮脏、悲惨的环境中,他们显得那么虚幻,以致使查尔斯·达内觉得他似乎正置身于一群死人中间。四周全是幽灵!美丽的、庄重的、文雅的、高傲的、轻浮的、机智的、年轻的、老迈的,统统都是幽灵,全都在等待着把他们从凄凉的此岸打发走,全都用那到了这儿就成死人的无神目光看着他。
这使他惊得呆若木鸡,站在他旁边的典狱长,几个在附近走来走去的看守,就他们平日的身份来说,仪表算是过得去了,可是现在有这些忧伤的母亲和妙龄的少女在这儿——有卖弄风情的女子、年轻美貌的姑娘、娇生惯养的少妇——相形之下,他们就显得粗俗不堪了。这种鬼影幢幢的场面,使乾坤颠倒的幻觉更达到了顶点。没错,这些全都是幽灵。毫无疑问,那如在梦中的长途跋涉,使他患了一场日益加重的病,现在竟把他带到这些影影绰绰的幽灵中来了!
“我代表全体难友,”一位彬彬有礼、气度不凡的绅士,走上前来说道,“对你来到拉福斯监狱表示欢迎,对你蒙受灾难来到我们中间表示慰问。祝愿你早日逢凶化吉,得到解脱!如在别处,请教你的大名和案情,当属冒昧,但在此地,则又当别论了,你说是吗?”
查尔斯·达内打起精神,用他能想到的适当措辞,给对方作了回答。
“我希望,”那位绅士目送着走到屋子另一头的典狱长说,“你不是秘密监禁吧?”
“我不懂这秘密监禁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听到他们是这样说的。”
“唉,真不幸!我们对这深表遗憾!不过你还是要振作精神,我们当中有几个人起初也是秘密监禁,不过过不多久就撤销了。”接着他提高嗓门向大家报告说,“我很难过地告诉诸位——是秘密监禁。”
典狱长在屋子另一头的铁栅门旁等着查尔斯·达内。当他穿过屋子朝那儿走去时,响起了一片同情的窃窃低语,还有许多声音——其中女人温柔同情的语声更为清晰——在祝福他,鼓励他。他走到铁栅门前,回转身来向他们竭诚道谢。典狱长随手关上了铁栅门,于是这些幽灵就永远在他眼前消失了。
这扇小门通往一道向上的石砌台阶。他们往上爬了四十级(这位只当了半小时囚徒的人,已经数过了),典狱长打开了一扇低矮的黑门,他们进入了一间单人牢房。牢房里冷得刺骨,而且潮湿,但不太阴暗。
“你待的。”典狱长说。
“为什么要把我单独关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
“我能买点笔墨纸张吗?”
“这我管不着。会有人来看你,到那时你可以提出来。眼下你只能买吃的,别的一律不准。”
牢房里有一张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条草垫子。典狱长在出去之前,把这些东西和四面的墙大致察看了一遍。这时,倚在他对面墙上的囚徒,脑子里突然恍恍惚惚地产生了一种幻觉,只觉得那典狱长的面孔和整个身子都大大地肿胀起来,看上去就像一具淹死后被水泡胀了的浮尸。典狱长走了之后,他仍在恍恍惚惚地想着:“现在,我像个死人一样给扔在这儿了。”停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那条草垫子,恶心得连忙扭过头去,心里想:“死了以后,我的尸体首先就会落到这些到处爬的小虫子中间。”
“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犯人在牢房里来回走着,丈量着它的大小。城市的喧嚣声像闷鼓般传来,时而还夹杂着狂吼声。“他做鞋子,他做鞋子,他做鞋子,”犯人又开始丈量牢房的大小,他加快了脚步,竭力想摆脱开眼前一再侵袭着他的念头,“小门关上那些幽灵就不见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看模样像是位夫人,穿着黑衣服,依在窗洞旁,金色的头发闪着光亮,她看上去像……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穿过那些人人醒着、灯火辉煌的村子,继续赶路吧!……他做鞋子,他做鞋子,他做鞋子……五步长,四步半宽。”这些凌乱的念头在他心中七上八下地翻滚,犯人越走越快,固执地数了又数。城市的喧嚣声也有了变化——依然像阵阵闷鼓般滚滚而来;可是盖过这些闷鼓声的,还越来越响地传来了他的亲人的阵阵号啕恸哭声。
第二章 磨刀砂轮
坐落在巴黎圣日尔曼区的台尔森银行,设在一幢大楼的侧翼,前面有一个院子,有一堵高墙及一道坚固的大门和大街相隔。这幢大楼属于一位大贵族,他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在动乱中穿了厨子的衣服,越过国境线逃亡国外。过去,为这位大人进食巧克力,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个厨子外,还得有三个壮汉侍候,如今他虽然只是一只在猎人追逐下逃奔的野兽,但即使是死而复生,也依然是那同一个大人。
大人逃走了。那三位壮汉为了要使自己赎清曾从大人那儿领过高薪的罪过,一再表示愿意切断大人的喉管,把他献到这个“自由、平等、博爱,要不毋宁死的统一不可分割的新生共和国”的祭坛上。大人的府邸始而被查封,继而被没收。因为一切事态都发展得如此之快,法令以猛烈的势头一道接一道飞速下达,到了秋季九月的第三天晚上,爱国的执法者就占据了大人的这座府邸,涂上了三色标志,在它的议事厅里喝起白兰地来。
要是台尔森银行在伦敦的营业处,也跟巴黎的营业处一样,早就乱作一团,而且登上《公报》了。因为,那班责任心强、又要体面的庄重的英国人,见到银行的院子里有栽在木箱里的橘树,柜台上方还画有爱神丘比特像,他们会怎么说呢?可是这儿就有这些东西。台尔森银行把丘比特刷上了白粉,可是天花板上的还能看出,他裹着一层凉爽的薄纱,从早到晚对着钱拉弓瞄准(像往常那样)。如果是在伦敦的伦巴第街,这个少年异教徒,还有这小爱神背后那个挂着帷幔的壁龛,还有嵌在墙上的穿衣镜,还有那些年纪根本不算老、动不动就抛头露面去跳舞的职员,非叫台尔森银行破产关门不可。可是,在法国的台尔森银行,却能和这一切和睦共处,只要时局稳定,谁也不会对这一切大惊小怪,把款子从这儿提走。
今后,哪些款子会从台尔森银行提出去,哪些款子会搁在银行无人提取,哪些金银器皿和珠宝首饰,会因它的主人瘐死狱中或遇难暴卒,在台尔森银行的库房里失去光泽,台尔森银行会有多少账目今生今世永远结算不清,只好留待来世,这一切谁也说不清;那天夜里,尽管贾维斯·洛瑞先生对此作了冥思苦想,同样也说不清楚。他坐在刚刚生起火来的壁炉边(在这多灾歉收之年,天气冷得特别早),他那忠厚坦诚而又富有勇气的脸上,有一层阴影,比吊灯所能投射的,或屋子里任何东西歪歪扭扭地反射出的更深更暗的阴影——这是恐怖的阴影。
他对银行忠心耿耿,像一株扎下深根的常春藤,已成了银行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这层关系,他在银行里拥有一套房间。主楼由爱国者占领,倒使银行有了一道保证安全的屏障,不过这位实心眼的先生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对这一切情况都毫不关心,只知道尽自己的责任。院子对面的一排廊檐下面,是一片宽阔的停车场——没错,那儿还停着大人的几辆马车。在两根廊柱上,缚着两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炬,火光中可以看到,露天里架着一座磨刀的大砂轮;这草草架起的东西,显然是从邻近的铁匠铺或别的什么工场里搬来的。洛瑞先生站起身来,朝窗外看了看这件无害的物品,不禁打了个寒噤,又回到炉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原先不仅已打开了玻璃窗,连外面的百叶窗也打开了,这时他又把它们全都关上,可是浑身上下还是直打哆嗦。
从高墙和坚固的门外的大街上,传来了夜间城市里常有的嘈杂声,时而还夹杂着阵阵难以描述的、古怪的、非人间所有的声响,仿佛有一种极其可怕的怪声冲天而上。
“感谢上帝,”洛瑞先生紧握着双手说,“我所亲近的人今晚没有一个在这个可怕的城市里。愿上帝怜悯所有身处险境的人!”
过后不久,大门上的门铃响了,他想:“他们回来了!”于是坐着谛听。可是,并不像他预料的那样,有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拥进院子,只听得大门又吱嘎响了一声,然后一切复归寂静。
洛瑞心里感到既紧张又恐惧,隐约地为银行担心起来,时代的剧变自然会使人产生这种想法。银行是警卫森严的,他站起身来,正想去找那些守卫银行的可靠的人,他的房门突然推开了,两个人冲了进来,一见之下他惊得往后直退。
是露西和她父亲!露西对他伸出双臂,眉宇间依然凝聚着往昔那种热情,深切专注,仿佛特地刻印在她的脸上,好让它在她一生的这一重要关头显示出力量和能耐来。
“这是怎么了?”洛瑞先生惊慌失措、气喘吁吁地喊了起来,“怎么回事?露西!马奈特!出了什么事了?你们干吗来这儿?怎么了?”
她两眼定神地看着他,脸色苍白,神色张皇,扑进他的怀里喘息求告道:“啊,我亲爱的朋友!我的丈夫……”
“你丈夫怎么了,露西?”
“查尔斯……”
“查尔斯怎么了?”
“他在这儿。”
“在这儿?在巴黎?”
“到这儿已有几天了——已有三四天——我说不清究竟有几天——我已经六神无主了。他出于一种侠义心肠,瞒着我们来到这儿。在关卡上被截住,送到监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