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这样一个乡下穷苦力,巴黎有的是比德发日酒店更糟糕的住处。在这儿,除了终日对德发日太太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外,修路工感到生活很新鲜,很惬意。可德发日太太一天到晚坐在柜台旁,装出一点没有留心他,特别是摆出一副不知道他来这儿有什么秘密使命的样子,使得他一见了她,两条腿便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这位太太下一步会耍出什么花招来。他相信,要是她那打扮得闪光耀眼的脑袋,忽然想起瞎说她曾看见他杀过人,还剥了那人的皮,她也一定会装得活灵活现,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
因此,到了星期天,当得知太太要陪先生和他一起去凡尔赛时,修路工并没有多大的热情(虽然嘴上说他很高兴)。格外使他不安的是,他们乘公共马车前往时,一路上太太仍编织不停。而更使他不安的是,下午人群等着看国王和王后的辇车驶过时,她的手里还拿着编织活。
“你真闲不住,太太。”站在她旁边的一个男人说道。
“是呀,”德发日太太回答,“我有一大堆活儿得干。”
“你在织什么呀,太太?”
“很多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德发日太太若无其事地答道,“寿衣。”
那人赶忙走开了一点,修路工则用他那顶蓝帽子当扇子扇着,他感到又闷又热。如果说国王和王后的驾到能使他神清气爽,那他真是万幸,灵丹妙药就在眼前。不多一会儿,大下巴的国王和容貌姣好的王后乘坐金色的辇车过来了,簇拥着他们的是宫廷中的达官显贵,他们鲜服华冠,璀璨夺目;还有珠光宝气、笑语盈盈的贵妇和优雅高贵的爵爷。置身在这一片珠宝绫罗、胭脂花粉、光华耀眼的景象之中,看到那些男男女女优雅潇洒的身姿和秀丽高傲的容貌,修路工真是一洗耳目,一时间心醉神迷,禁不住高呼“国王万岁!”“王后万岁!”“人人万岁!”“事事万岁!”仿佛他从未听说过当年遍地皆是的雅克党人。随后,他看到的是花园、庭院、露台、喷泉、草坪,又是国王和王后,又是达官显贵,又是贵妇和爵爷,又是他们全都万岁!直到他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整个场面约莫持续了三个小时,有很多人和他一起高呼、哭泣,感情冲动。德发日自始至终揪住他的衣领,生怕他会扑到他一时崇拜的对象身上,把他们撕个粉碎。
“太好了!”这场热闹结束后,德发日像个监护人似的拍拍他的背说,“你是个好小子!”
修路工这时才缓过神来,担心自己刚才是否出了错。好在没有。
“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德发日凑近他耳边说,“你让这班蠢货相信,这种场面会永世长存下去。他们越是肆无忌惮,他们的末日也就越接近。”
“嘿!”修路工想了想,喊了起来,“这倒是真的!”
“这班蠢货什么也不懂。他们瞧不起你的声音,想要你永远不出声,在他们眼里,像你这样的人,一百个还比不上他们的一匹马、一条狗,可他们又只相信你们的欢呼声。那就让这再蒙骗他们一阵吧。反正骗不了多久了。”
德发日太太傲慢地打量着这个受庇护的人,点头表示同意。
“你嘛,”她说,“只要有热闹看,就会大喊大叫,激动得掉眼泪。你说!是不是?”
“没错,太太,我想是这样。眼下就是。”
“要是给你一大堆玩具娃娃,让你去拆开,去撕成布片,撕下归你,你一定会拣最漂亮、最华丽的撕。你说!是不是?”
“的确是这样,太太。”
“那好。要是给你一群不会飞的鸟,让你去拔它们的羽毛,拔下归你,你一定会拣羽毛最漂亮的鸟拔,是不是?”
“是的,太太。”
“今天,玩具娃娃和鸟儿你都见到了,”德发日太太说着,朝那队远去的人马挥了挥手,“行了,回家吧!”
第十六章 仍在编织
德发日太太和她丈夫亲亲热热地回转圣安东尼的怀抱,而有个头戴蓝帽子的人却正在黑暗中艰苦跋涉,走过尘土飞扬的大道,沿着冗长的小路,慢慢朝侯爵老爷府邸的方向走去。此时,侯爵老爷正躺在自己的坟墓里,倾听着树木的沙沙声。那些石刻的人脸,如今也有了足够的余暇,来倾听树木的絮语和泉水的低吟了。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为了挖点野菜充饥,找点枯枝取暖,来到这石头大院和有平台的石阶附近时,也许是饿昏了头,甚至觉得这些石脸的表情都有了变化。村子里还有一种传说——这传说也像这儿的人一样,有气无力,半死不活——说是刀子一捅进侯爵的心窝,那些石脸马上就变了样,从高傲自得变成了愤怒痛苦;而当那人被吊死在水泉上方四十英尺高的绞架上时,那些石脸又变了样,变成一副已报仇解恨的残忍的满足神情,这种神情也许要一直留着了。在发生谋杀案的那间卧室的大窗口上方,有一张石刻的人脸,鼻子两侧刻有两个小小的凹坑,人人都能认出那是谁,可以前,谁也没注意过。偶尔,有那么三两个衣衫褴褛的农民,从人群中走出,朝那已化为石头的侯爵的脸匆匆瞥上一眼,用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指了指,可立刻就会野兔似的慌忙踩着青苔和落叶逃开——其实野兔要比他们幸运,它们还能在这儿觅食生存。
府邸和茅舍,石刻的人脸和悬吊的人体,石头地面上的血迹和村里水井中的清水——成千上万亩的土地——法国的一个省——乃至整个法国——都在夜空中浓缩成一丝模模糊糊的细线。整个世界,连同它所有的伟大和渺小,全都寄托于一颗闪烁的星辰。既然人类的知识能够分离一束光线,分析出它的组成,那么更高级的智慧也能从我们这个星球发出的微弱闪光中,辨明居于其上每个应该尽责的人的一念一行,善行和罪恶。
德发日夫妇坐着摇摇晃晃的公共马车,借着星光来到了旅途必经的巴黎城门口。车子照例在哨卡前停下,照例有人提着灯出来检查盘问一番。德发日先生下了车,他认识这儿的一两个士兵,还认识一个警察。他跟那警察很熟,一见面就亲热地拥抱起来。
当圣安东尼又把德发日夫妇拥在自己那灰色羽翼之下时,他俩在圣安东尼区的区界附近下了车,在那满街的污泥和垃圾中觅路步行回家。途中,德发日太太问她丈夫道:
“告诉我,朋友,那个当警察的雅克对你说什么来着?”
“今晚情况不多,不过他知道的全说了。又有一个密探派来咱们区了。他说也许更多,可他只知道一个。”
“唔,好吧!”德发日太太说,沉着冷静地抬了抬眉毛,“得把他的情况记下来。他叫什么来着?”
“他是个英国人。”
“那就更好,他姓什么?”
“巴塞德。”德发日回答,他是按法语发音报出的,可他很仔细,为准确起见,又正确无误地拼读了一遍。
“巴塞德,”太太重复了一遍,“好。名字呢?”
“约翰。”
“约翰·巴塞德。”太太先默念了一声,接着又重复了一遍,“好。他的外貌呢,知道吧?”
“年纪,四十岁左右;身高,约五英尺九;黑头发,皮肤黝黑,总体来说,还算英俊;黑眼睛,脸瘦长,灰黄色;鹰钩鼻,但不正,特别怪的是朝左歪,因而表情显得阴险。”
“嘿,我敢说,这真像幅肖像了!”太太笑了起来,“明天我就把他记下来。”
他们回到酒店时,店已打烊(已是午夜时分)。德发日太太立刻在柜台旁坐下,清点了她不在时收进的酒钱,查看了一下存货。翻阅了一遍账本上的账目,又补记了几笔自己的账,仔细地盘问了那个雇用的伙计,最后才打发他去睡觉。待他走后,她再次把钵里的零钱倒出,把它们包在手帕里,连打了几个结,以便安全过夜。在她做着这些事时,德发日始终叼着烟斗,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怡然自得地欣赏着这一切,但从不插手。说实在的,在买卖和家务方面,他一辈子都是这样在一旁来回踱步,不闻不问的。
夜很热,铺子门窗紧闭,周围一片污浊,气味难闻。德发日先生的嗅觉并不怎么灵敏,可是储存着的葡萄酒的气味,要比品尝它时浓烈得多;朗姆酒、白兰地和茴香酒的气味也是如此。他放下已经抽尽的烟斗,喷一口烟驱开这混合的气味。
“你累了,”太太一边包扎钱,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不过是跟平常一样的气味罢了。”
“我是有点累了。”丈夫承认说。
“你的情绪也不太高,”太太说,她那双敏锐的眼睛一心留神着账本,但偶尔也扫他一眼,“哼,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些男人啊!”
“可我亲爱的!”德发日开始解释。
“可我亲爱的!”太太学着说了一句,有力地点了点头,“可我亲爱的!你今晚信心不足,亲爱的!”
“唔,是啊,”德发日似乎好不容易才从内心挤出一句话,“还要很长时间哩!”
“还要很长时间,”他太太又学着说了一句,“怎么不要很长时间呢?复仇,报复都得要很长时间,事情总是这样的。”
“闪打雷劈就不要很长时间。”德发日说。
“你可知道,”太太不慌不忙地反问,“积聚成雷电要多长时间?你说说!”
德发日若有所思地抬起脑袋,仿佛也挺有想法似的。
“地震吞下一座城市不要多少时间吧,”太太说,“唔,那好!告诉我,准备一场地震要多长时间?”
“我想要很长时间吧。”德发日说。
“可是一到准备停当,它就会发作,把面前的一切碾个粉碎。而平常,它一直在准备,虽然看不见,也听不到。这就是对你的安慰,好好记住吧。”
她目光一闪,打了个结,像是勒死一个仇人。
“告诉你,”太太说,为了加强语气,伸出了右手,“虽说路途遥远,但已经上路,正在走来。告诉你,它绝不会后退,也不会停下。告诉你吧,它一直在前进。你看看周围,想一想我们周围那些人的生活,看一看我们认识的那些人的面孔,想一想雅克们一天天更加愤怒,更加不满的样子,这样的情形还能一直拖下去?嘿!你太可笑了。”
“我勇敢的太太,”德发日站在妻子面前,微微低着头,双手倒背在身后,像个在严师面前规规矩矩、非常听话的小学生,“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毫不怀疑,可时间拖得太久了,有可能——我的太太,你也知道,很可能——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一天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太太追问道,又打了一个结,像是又勒死一个敌人。
“得啦!”德发日半带抱怨,半带抱歉地耸耸肩说,“反正我们是见不到胜利了。”
“我们要加快胜利的到来,”太太回答,伸手做了个有力的手势,“我们干的一切绝不会白干,我一个心眼地相信,我们会看到胜利的。即使看不到,即使我知道肯定看不到,只要让我看到贵族和暴君的脖子,我还是会——”
说到这里,太太咬着牙,狠狠地打了一个死结。
“行啦!”德发日喊了起来,他的脸有点发红,觉得她这是在责备他胆怯,“亲爱的,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我知道。不过你有时要眼看敌人落到你手里,看到时机对你有利,你才能撑住,这是你的弱点。应该没有这些也能撑住。时机一到,就把老虎和恶魔统统放出去,可是在等待时机的时候,就得把它们用链条拴住——不让人见到——还是时刻做好准备。”
为了强调这段劝说词的最后结论,太太用那包捆扎好的钱,重重地在小柜台上敲了一下,仿佛要敲出它的脑浆来似的。然后泰然自若地把那沉甸甸的钱包往腋下一夹,说是该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正午,这位了不起的女人照例坐在酒店里她的老位置上,专心致志地编织着。她的手边放着一朵玫瑰花,她不时朝它看上一眼,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店里只有不多几个顾客,有的在喝酒,有的没有喝酒,有的站着,有的坐着,疏疏落落地分布在各个角落。天气很热,一群群的苍蝇飞来飞去,有的竟然钻到德发日太太身边那些发黏的小玻璃杯里去探险,结果葬身杯底。可是它们的死并没有吓住其他出来游逛的苍蝇,它们漠然地看着死去的同胞(仿佛它们是大象或者是大为不同的异类),直到自己也遭到同样的命运。这些苍蝇竟会如此掉以轻心,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在这烈日炎炎的夏天,也许朝中的那些权贵们也是如此吧。
门外进来了一个人,影子落到德发日太太身上,她觉出这是个陌生人。她放下手中的编织活,拿起手边的玫瑰花插到头上,然后才朝那人看去。
真怪,德发日太太一插上玫瑰花,店里的顾客便都停止了谈话,开始一个接一个溜出酒店。
“日安,太太。”刚进门的人招呼说。
“日安,先生。”
她说得很响,说罢重新拿起活儿来编织,心里却暗自思忖:“嘿!日安,年纪四十左右,身高约五英尺九,黑头发,总体来说还算英俊,皮肤黝黑,黑眼睛,脸瘦长灰黄色,鹰钩鼻但不正,特别怪的是朝左歪,使得表情更加阴险!日安,全对上号了!”
“请给我一小杯陈年白兰地,另外来点清凉水,太太。”
太太有礼貌地照办了。
“这白兰地妙极了,太太。”
这酒卖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受到夸奖。德发日太太知道这酒的底细,心里自然有数。不过她还是说了声过奖了,就又拿起活儿来继续编织。来人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趁机朝整个店堂扫了一眼。
“你编织的手艺真好,太太。”
“我织惯了。”
“花样也很漂亮!”
“你这样想吗?”太太微笑地看着他说。
“当然。可以问一下织的是什么吗?”
“为了解闷。”太太的手指灵巧地动着,依然微笑地看着他。
“不是为了用的?”
“这就得看着办了。也许有朝一日会用得上。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是啊!”太太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严肃中带有几分风情,“我会用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