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圣安东尼似乎不喜欢德发日太太头上插朵玫瑰花。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刚想要叫酒,一眼看到了这新鲜玩意儿,就都犹豫了,接着便装出找人而没有找到的样子,先后走出了店门。陌生人进来时原来在店里的顾客,此时也已一个不剩,全都溜光了。这密探虽然一再瞪大眼睛,可什么也没看出来。他们全都那么一副穷极无聊、漫无目的、东游西荡的样子,一个个踱出去,十分自然,毫无可疑之处。
“约翰,”德发日太太眼睛盯着陌生人,一边编织,一边在心里思忖,“你再多待一会儿,我就能在你走之前把‘巴塞特’也织上了。”
“你有丈夫吗,太太?”
“有。”
“孩子呢?”
“没有。”
“生意好像不怎么样?”
“生意很差,人太穷了。”
“啊,这些倒霉的可怜人!还要受这么沉重的压迫——就像你说的。”
“就像你说的。”太太反驳了一句,更正了他的话,然后敏捷地又在他名下织进一些对他不利的内容。
“请原谅。不错,这话是我说的,不过你心里自然也这么想。这是一定的。”
“我想?”太太提高嗓音回答,“我和我丈夫光照料这爿酒店就够忙的了。哪有工夫想这些。我们想的只是怎么活下去。这就是我们想的事。这就足够让我们从早想到晚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别人的事。让我去想别人?不,不。”
这密探本想在这儿捞点什么或者炮制点什么,现在碰了一鼻子灰,但他竭力不让他那阴险的脸上露出受挫的窘相。他站在那儿,装出一副殷勤讨好、随便闲聊的样子,胳膊肘支在德发日太太的小柜台上,不时呷一口白兰地。
“把加斯帕处死实在太糟糕了,太太。唉,可怜的加斯帕!”叹息声中怀着极大的同情。
“老实说!”太太冷漠而又轻松地说,“为这等事动刀子,就得付出代价。他是事先知道的,为这样奢侈的享受要付出代价。现在他算是付清了。”
“我相信,”密探说着,把他那柔和的声音放得低低的,想要套出对方的心里话来,邪恶的脸上每一丝肌肉都装出一种革命情感受到伤害的样子,“我相信这一带的人对这个可怜的人都很同情,也很为他气愤,是吧?这话只在咱们之间说说。”
“有这样的事?”太太问道,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难道没有?”
“我丈夫来了!”德发日太太说。
酒店老板一进店门,密探就举手碰了碰帽檐和他招呼,带着一种做作的微笑说:“日安,雅克!”德发日顿时收住脚步,瞪眼朝他看着。
“日安,雅克!”密探又说了一遍。在对方的逼视下,口气已经不那么有把握,笑得也更不自然了。
“你认错人了,先生,”酒店老板回答说,“你把我错当成别人了。我不叫雅克,我叫欧内斯特·德发日。”
“反正都一样,”密探轻快地说,但也显得有些狼狈,“日安!”
“日安!”德发日冷冷地回了一声。
“你进来时,我正有幸和你太太聊天。人家告诉我说圣安东尼的人提到可怜的加斯帕的不幸遭遇,都很同情,也很为他气愤——这一点也不奇怪!”
“从来没人跟我这么说过,”德发日摇摇头说,“我一点不知道。”
说完,他走进小小的柜台,站在他老婆的背后,手扶着她的椅背,隔着柜台望着那家伙,夫妻俩都恨透了他,恨不得一枪把他打死。
那密探是个老手,依然装出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喝干了杯中的酒,呷了一口清凉水,又要了一杯白兰地。德发日太太给他倒完酒,又拿起活儿编织起来,一边织一边还哼着小曲。
“你好像对这一带很熟。就是说,比我还熟吧?”德发日说。
“一点也不,我只不过想多熟悉一点罢了。对这一带受苦的居民我很关心。”
“嗯!”德发日嘟囔了一声。
“德发日先生,有幸和你聊天,使我想起了一些和你的名字有关的有趣事儿。”密探继续说道。
“是吗?”德发日非常冷淡地答了一声。
“是真的。我知道,马奈特医生刚放出来时,你这位他以前的用人曾照料过他。人家把他送到了你这儿。你看,我还了解情况吧?”
“没错,是这么回事。”德发日回答道。他那正在编织和哼小曲的太太,像是无意地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这是暗示他最好回答这个问题,但要十分简短。
“后来他女儿来到你这儿,”密探说,“从你这儿把他接到英国去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衣着整洁、穿棕色衣服的先生,还戴了顶小小的假发,他姓什么来着?——对了,姓洛瑞,是台尔森银行的。”
“是这么回事。”德发日又说了一句。
“非常有趣的回忆!”密探说,“我在英国认识了马奈特医生和他女儿。”
“是吗?”德发日说。
“你现在不大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吧?”密探说。
“是的。”德发日回答。
“说实在的,”德发日太太停下手中的活儿,也不再哼小曲,抬起头来插嘴说,“我们一直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只收到过一封平安到达的信,后来也许还有一两封信。不过打那以后,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再也没有联系了。”
“的确是这样,太太,”密探说,“他女儿快要结婚了。”
“快要结婚?”太太应声道,“她那么漂亮,早就该结婚了。我看,你们英国人个个都冷心肠。”
“哦,你知道我是英国人。”
“我是从你的口音听出的,”太太回答说,“哪儿的口音,我想就是哪儿的人了。”
密探并不把这样识出他的国籍看作是一种恭维,可他还是不加计较,一笑了之。待到呷完白兰地,他又接着说:
“真的,马奈特小姐就要结婚了。不过她嫁的不是英国人,而是跟她一样的法国人。说到加斯帕(唉,可怜的加斯帕!这事真残酷,太残酷了!),这事也真奇了,马奈特小姐要嫁的竟是侯爵老爷的侄子,也就是现在的侯爵。那加斯帕不就为侯爵的事吊到几十英尺高的绞架上去的吗?他那侄儿现在就隐姓埋名住在英国,在那儿没有用侯爵的头衔,改名叫查尔斯·达内。这是从他母亲的姓达奈变来的。”
德发日太太一直不停地编织着,丝毫不为所动,可是这消息对她的丈夫显然起了作用。他站在小柜台后面,不管做什么事,像擦火柴或者点烟,都显得心烦意乱,手也不听使唤了。那密探要是没有把这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就枉为密探了。
不管这一点有没有价值,对巴塞德先生来说,这至少也是个收获。眼看不再有顾客进店来供他侦查,他也就付了酒钱,起身告辞。临走前,他客客气气地说,他盼望今后有幸再见到德发日先生和德发日太太。他走到圣安东尼区街上好一会儿,那夫妇俩仍保持着他在时的模样不变,生怕他又突然闯了回来。
“他说的马奈特小姐那桩事,”德发日先生站在那儿,手扶妻子的椅背,抽着烟,低头朝她轻声问道,“会是真的吗?”
“他这么说,”太太扬了扬眉毛,回答道,“十有八九是假的。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
“要是——”德发日欲言又止。
“要是什么?”妻子追问道。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咱们能活着亲眼看到胜利——我希望,为了她,命运别让她的丈夫回法国。”
“她丈夫的命运,”德发日太太照旧泰然自若地说,“会送他去该去的地方,会得到他应有的归宿。我知道的就这些。”
“不过这事也太奇怪了——唔,难道不奇怪吗?”德发日说,好像在恳求他妻子赞同这一说法,“我们对她的父亲,对她是那样的同情,可现在,你却把她丈夫的名字编织到刚滚的那条恶狗的名字旁边了。”
“等那时候一到,比这更怪的事还有哩!”太太回答,“我把他们两个全都记下了,分毫不差;两人的账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够了。”
说完,她卷起编织活,从包在头上的手帕上摘下那朵玫瑰花。也许是圣安东尼人凭本能觉察到那令人不快的装饰品已经摘去,要不就是他们一直在暗中窥探着它的动向;总之,那玫瑰花一摘下,圣安东尼人很快就放心大胆地走进店里,于是酒店又恢复了它平日的景象。
傍晚,每当这时节,圣安东尼人都要走出屋子,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和窗台上,或者走到肮脏的街头和院子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德发日太太通常都一边编织一边溜达,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像个传教士——像她这样的人有不少——世界上要是不再生出这样的人,那才好哩。妇女们一个个都在编织,织的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东西。不过这种机械的活儿可以代替吃喝的机械动作,用手的动作来代替嘴的咀嚼和肠胃的消化。要是那些瘦骨嶙峋的手停下不动,她们的胃就会饿得更加痛楚不堪了。
可是,随着手指的活动,眼珠也在转动,脑子也在转动。德发日太太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凡是和她交谈过的那一小群女人,在她离开后,她们的手指、眼珠和脑子就动得更快更厉害了。
她丈夫站在门口抽烟,钦佩的目光追随着她。“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他说,“是个坚强的女人,崇高的女人,崇高得让人敬畏的女人!”
夜幕降临了,传来了教堂的钟声和远处皇家卫队的军鼓声。妇女们仍坐在那儿编呀,织呀。夜色笼罩着她们。另一种夜色无疑也正在逼近,到了那时,全法国教堂巍峨的钟楼里此刻正悦耳地响着的大钟,将熔铸为怒吼的大炮,军鼓声将淹没凄惨的哀号;在那种黑夜里,将响起权利与富足、自由与生存的强烈呼声。那种黑夜,朝坐在那儿编呀、织呀的妇女们已经逼得很近,就要逼使她们身不由己地围坐到一架眼下还未造出的机器周围,一边编呀,织呀,一边数着那一颗颗落下的人头。
第十七章 一个夜晚
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医生和他的女儿同坐在那棵法国梧桐树下,落日的余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光辉灿烂地照临过这个幽静的街角。月亮升起来了,发现他们父女俩仍静静地坐在树下,便透过枝叶把银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洒遍伟大的伦敦城上的月光,从来没有像今晚这般柔和、莹洁。
明天,露西就要结婚了。她把这最后的一个夜晚留给她的父亲,所以此时此刻只有他俩单独坐在梧桐树下。
“你高兴吗,亲爱的父亲?”
“十分高兴,孩子。”
他俩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可是话却说得不多。在天色尚早、还有足够的亮光供她做女红或者读书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埋头针线,也没有念书给他听。有过无数、无数次,她都傍着他坐在这棵树下,做着这两件事,可是这一次跟过去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也绝不能让它一样。
“今天晚上我觉得非常幸福,亲爱的父亲。上帝赐给我的爱情——我对查尔斯的爱,查尔斯对我的爱——使我深深地感到幸福。可是,假如我今后不能像过去那样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你,假如我的婚姻会使我们有所分离,哪怕只是几条街的距离,我都会更有说不出的难过和内疚。即使现在这样——”
即使现在这样,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啜音了。
在凄清的月光下,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月光总是凄清的,就像初升或将逝的日光——就像所谓人生之光。
“最亲爱的!在这最后的时刻,你是不是能告诉我,你十分、十分肯定,我对他的爱情和我对他的义务绝不会妨碍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可是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你是不是非常肯定呢?”
她的父亲用一种毫不做作、充满信心的愉快语气回答说:“十分肯定,我的宝贝!不但如此,”他温柔地吻了吻她,又补充说:“由于你结了婚,我的未来会更加光明,露西,比起你可能不结婚来——不,比起你还没结婚的时候来——会更加光明得多。”
“那样就太好了,我的父亲!”
“相信我的话吧,宝贝!确实如此。你想想,这是多么自然,多么明白的事情,亲爱的。你很孝顺,又还年轻,还不能充分体会我心中的焦虑,我一直怕误了你的终身——”
她想用手捂住他的嘴,可是他握住了她的手,重复说道:
“不能为了我,我的孩子,误了你的终身——违背了自然规律。由于你一点不考虑自己,所以你不能完全理解在这件事上我的心事有多重,不过你且仔细想一想,如果你的幸福不完满,我的幸福又怎能无缺呢?”
“要是我从没遇见查尔斯,我的父亲,那我和你在一起就十分美满的了。”
她父亲笑了,因为这是她不自觉地承认,自从遇见查尔斯以后,没有他,她就会感到不美满,于是他答道:
“我的孩子,事实是你已经遇见他了,而且是查尔斯。假如不是查尔斯的话,也会遇见别人的。假如你遇不到别的人,那就是我的缘故了,那我一生中那个黑暗时期,不仅把它的阴影投到了我自己身上,还落到你的身上了。”
除了那次在法庭上作证,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提起过去的苦难岁月。当他的话音萦绕在她耳际的时候,她产生了一种又陌生又新奇的感觉,直到许多年以后,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这种感觉。
“看!”来自博韦的医生举起手来指着月亮说,“当年我曾从监狱的铁窗里看过它,我受不了它的光辉。望着它,想到它的光同时也正照着我失去的一切,心里难受极了,禁不住拿头去猛撞监狱的墙。我头脑发麻,昏昏沉沉地看着它,什么也不想,只想到月圆的时候,我最多能在它上面画多少道横线,还能画多少道竖线和那些横线交叉。”他望着月亮,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后,接着说,“我记得横竖都是二十道,而且那第二十道是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的。”
她听他追述往事,随着他的讲述,一种奇异的紧张激动心情显得越来越强烈,好在他提到旧事时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值得她担心的地方。看来,他只不过是拿过去的悲惨苦难和今天的欢乐幸福作一个对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