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知道。查尔斯·达内,亲密无间的爱,也像疏远的隔阂一样,会让人猜不透,而且前者更是神秘莫测,难以捉摸。我女儿露西在这方面对我来说真是个谜,我一点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我是不是可以问一句,先生,你是否认为还有——”他犹豫了一下,她父亲替他说了出来。
“还有什么别的人在追求她?”
“这正是我要说的。”
她父亲想了想,然后回答说:
“你自己也见过卡顿先生来这儿。斯特里弗先生有时也来。如果真有什么人的话,那只能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了。”
“也许两个都是。”达内说。
“我不认为两个都是,我看一个都不像。你希望我作出许诺,告诉我,什么许诺?”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马奈特小姐向你吐露自己的心事,像我刚才冒昧对你说的那样,请你证实我确曾说过这番话,并说明你相信我的话。我希望你能对我有个好印象,不至于对她施加对我不利的影响。我要求的只有这点,没有别的。对于我的要求,你完全有权提出条件,我愿意完全照办。”
“我完全答应你的要求,”医生说,“不需要任何条件。我相信你的目的像你说的那样,是纯洁的,真诚的。我相信你的意图是要增强我和我的另一半——远比我的另一半更亲——的关系,而不是削弱。如果我女儿有朝一日对我说,只有你能使她的幸福圆满,我一定把她交给你。如果,查尔斯·达内,如果——”
年轻人感激万分,抓住他的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医生说:
“如果说有什么猜想、原因、疑虑,不论是新的还是旧的,只要是不利于她真正爱的人的——他并不能负直接的责任——为了她的缘故,全都可以一笔勾销。她是我的一切,比起她来,苦难算不了什么,蒙冤也算不了什么,比起她来——好了,好了,我这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
他突然陷入沉默之中,神情异常,沉默时那呆滞的目光也让人感到奇怪。达内发觉医生的手在慢慢抽出去,垂了下去,他自己的手也变得冰凉。
“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了?”马奈特医生突然笑着问,“你说什么来着?”
查尔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后来才想起刚才正讲到条件的事。于是松了一口气,回答道:
“你这样信任我,我也应当以充分信任相报。我现在的姓氏,并不是我原有的,你也许记得,是把我母亲的姓稍加修改而来的。我想把我的真实姓氏,以及我为什么到英国来的原因,原原本本告诉你。”
“别说了!”来自博韦的医生说。
“我希望这么做,这样我才更加值得你信任,对你不保留任何秘密。”
“别说了!”
有一会儿,医生甚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接着竟用双手捂住了达内的嘴巴。
“现在别说,等我问你时再说。如果你求婚成功,如果露西爱上了你,那你就在你们结婚那天早上告诉我。你答应吗?”
“我答应。”
“把手给我。她马上就要回来了,最好别让她看见今晚我们俩在一起。走吧!上帝保佑你!”
查尔斯·达内离开时,天已经黑了,又过了一个小时,天更黑了,露西才回家来。她独自一人匆匆走进屋子——普罗斯小姐直接上楼去了——发现父亲平时坐着看书的椅子空着,不免有点奇怪。
“父亲!”她喊了起来,“父亲,亲爱的!”
没有回音。可是她听到他的卧室里有轻轻的锤子敲打声。她轻手轻脚地穿过中间的屋子,在他卧室的门口往里一看,吓得连忙跑了回来,浑身冰凉,急得直喊:
“这可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呀!”
她这样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就急忙回去敲他的门,轻声地叫唤他。听到她的叫声,锤打声就停止了,他很快走了出来。于是,他们俩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很久。
那天晚上,她又从床上起来,去看过他。他睡得很沉,他那套做鞋的工具,还有那以前没完工的活计,都和往常一样放着。
第十一章 一幅伙伴图
“西德尼,”就在那同一天晚上,或者说第二天早晨,斯特里弗先生对他的胡狼说,“再调一钵五味酒,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那天晚上,头天晚上,前一天晚上,西德尼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加班加点,为的是要在暑期休庭假之前把斯特里弗先生的文件做一番大清理。这项工作终于完成了,斯特里弗事务所里所有未了的事务,都一一处理完毕,一切都安排妥当,要到十一月雾季到来,重新开庭时,再开张赚钱了。
西德尼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并没有因此更加精神,更加清醒。他是靠额外多用了几块湿毛巾才挨过这漫漫长夜的;在用湿毛巾包头之前,他还额外地多喝了许多酒。现在,当他扯下头上的毛巾,把它扔进六小时来轮番浸着毛巾的脸盆时,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你在调五味酒吗?”胖胖的斯特里弗双手插在腰带里,仰卧在沙发上朝四周扫了一眼。
“是的。”
“喂,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你想不到的事。也许,还会让你觉得,我这人并不像你平时想的那么精明。我打算结婚了。”
“是吗?”
“真的。而且不是为了钱。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想多说。她是谁?”
“你猜猜。”
“我认识吗?”
“你猜猜。”
“我可不想猜。已经早晨五点了,我的脑子里已经像炸了锅似的。要是你定要我猜,就得请我吃午饭。”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斯特里弗慢慢坐起身来,说道,“西德尼,我实在没办法让你了解我,你这家伙感觉太迟钝了。”
“是啊,哪像你,”忙着调酒的西德尼回答说,“那么多情善感,风雅机灵。”
“得了吧!”斯特里弗得意扬扬笑着说,“虽然我不敢说自己富有浪漫情调(我希望自己有点自知之明),但比起你来,总要多情一点。”
“你这是说,你比我走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这人比你更——更——”
“你大概是想说,你更会讨女人喜欢吧!”卡顿说。
“对!我说的就是这意思,更会讨女人喜欢。我的意思是说,”斯特里弗扬扬得意地对正在调五味酒的朋友吹嘘道,“我这人比你更喜欢去讨取女人的欢心,更肯下工夫去讨取女人的欢心,也更懂得怎样去讨取女人的欢心。”
“说下去。”西德尼·卡顿说。
“不,在我说下去之前,”斯特里弗神气活现地晃动着脑袋,“我倒要先和你说件事。你到马奈特医生家的次数不比我少,甚至比我还多,可是你在他家的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真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你在那儿总是一言不发,愁眉苦脸,一副倒霉相。说句老实话,我真为你害臊,西德尼!”
“能让你这么个吃律师饭的人都觉得害臊,这倒是天大的好事,”西德尼回答说,“你还得大大感谢我哩!”
“你别打岔了,”斯特里弗又拉回了话题,“西德尼,我有责任告诉你——我当面对你说是为你好——在那种社交圈里,你的表现糟糕透了。你是个惹人讨厌的人。”
西德尼喝了一大杯刚调好的五味酒,哈哈大笑起来。
“你瞧我!”斯特里弗拿腔拿调地说,“我的境况比你优越,不像你,用不着去讨好别人。我干吗要去做那种事?”
“我还从没见过你向人献殷勤哩!”卡顿不无讥讽地嘟囔道。
“我那么做只是一种策略,是有原则的。瞧我!我前途无量!”
“你还没说你婚事上的打算哩,”卡顿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希望你能继续说下去。至于我——难道你就永远不明白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吗?”
卡顿问这句话时,带着一种奚落的口吻。
“你没有权利不可救药。”他朋友的答话并没有多少安慰成分。
“我确实没有这个权利,这我知道。”西德尼·卡顿说,“这位女士是谁呀?”
“嗯,我可不想宣布了名字让你难过,西德尼,”斯特里弗先生在对他披露这件事情时,故意装出一种友好态度,“我知道你这人说话往往不当真,即使当真,也无关紧要。我所以先来这么一段小小的开场白,是因为你有一次曾用轻蔑的口气谈起这位年轻小姐。”
“是吗?”
“当然,而且就在这事务所里。”
西德尼·卡顿看了看自己杯中的五味酒,瞥了一眼他那沾沾自喜的朋友;他喝下酒,又朝沾沾自喜的朋友看了看。
“你曾把她说成是金发的玩具娃娃。这位年轻小姐就是马奈特小姐。如果你在这方面是个感觉灵敏、感情细腻的人,西德尼,你用这样的字眼来说她,我本来是会有点生气的。可你不是这种人。你根本没有这种感情,所以你那么说我也就不再恼火了。就跟一个根本不懂绘画的人批评我的一幅绘画,一个根本不懂音乐的人批评我的一首曲子一样,我一点也不会恼火。”
西德尼·卡顿猛喝着五味酒,一杯接着一杯,一边看着自己的朋友。
“现在你全知道了,西德尼,”斯特里弗先生说,“我不计较她是否有钱财,她太迷人了。我决心要让自己快活快活。总体来说,我觉得我已经有资本让自己快活了。她嫁给我,是找到了一个已经混得不错的丈夫,一个正在迅速发迹,而且有了一定名望的男人。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福分,不过她也是配享这份福的。你感到意外吗?”
一直在喝五味酒的卡顿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感到意外呢?”
“这么说你赞成?”
卡顿仍在喝着酒,答道:“我为什么不赞成?”
“很好!”他的朋友斯特里弗说道,“你听到我这个消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过,也没有我料想的那样从钱财上来为我盘算。现在你应该看出,你的老朋友其实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是的,西德尼,我已经过厌了这种一成不变的单身生活。我觉得,一个男人,在他想要有个家时,有个家是好事(在他不想要时,他可以走得远远的),而且我还觉得,马奈特小姐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不错的,一定能为我增光。所以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听我说,西德尼,我的老伙计,我想就你的前途对你说句话。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你要知道,真的很不妙。你不懂得金钱的价值,你的日子过得很苦,总有一天你会弄得精疲力尽、贫病交迫的。真的,你也该找个照顾你的人了。”
他说这番话时那种救世主的态度,使他的个子仿佛翻了一番,而那让人讨厌的程度,则翻了两番。
“现在,我要提醒你,”斯特里弗继续说,“你应该正视这个问题。我按我的方式正视了这个问题,你也应该按你的方式正视这个问题。结婚吧,找个人来照顾照顾你。别管你会不会和女人周旋,懂不懂其中的学问,知不知道怎样对付,都去找个人吧。找个体面的、有点钱的女人——比如女房东、客栈女老板什么的——跟她结婚,防老防穷,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好好考虑考虑吧,西德尼。”
“我会考虑的。”西德尼回答说。
第十二章 知趣的人
斯特里弗先生打定主意要把那份好福分慷慨地赐给医生的女儿,便决定在离城去度夏季休庭期前,将这一有关她一生幸福的消息告诉她。他在心中细细盘算了一番,觉得最好还是先把一切事先要做的事办妥,然后再来从容计议,到底是在米迦勒节开庭期前一两个星期,还是在米迦勒节开庭期和希拉里节开庭期之间短短的圣诞假期娶她。
至于他对这桩案子的把握,那毫无疑问是胜券在握的。他就一些世俗问题——只有这方面的问题值得认真盘算——默默在心中和陪审团据理力争了一番,看来这桩案子是一目了然,无懈可击的。他把自己当成原告,证词确凿,无法驳倒,被告律师只得放弃辩诉,陪审团不加合议就确定了案理。审理过后,斯特里弗大法官非常满意,这案子再清楚不过了。
因此,夏季休庭期一开始,斯特里弗先生就正式邀请马奈特小姐同游沃克斯霍尔花园,结果碰了壁,又邀请她同游雷内拉,还是没能成功。这么一来,他就只好亲自赴索霍,去宣布他那高尚的决定了。
于是,斯特里弗先生趁夏季休庭期刚开始之际,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圣堂区向索霍走去。无论是谁,只要看到他从圣堂栅栏门这边的圣顿斯坦,昂首阔步,推开每个懦弱的人,一路朝索霍走去,都会感到他是多么稳健,多么有力量。
半路上,他经过台尔森银行。他不仅自己的钱存在这家银行,还知道洛瑞先生是马奈特家的密友,所以他灵机一动,想到要进银行一趟,把光明即将降临索霍的事告诉洛瑞先生。他推开那咯吱作响的大门,踉跄跑下两级台阶,从两个老迈的行员身边走过,闯进了后面那间霉气冲天的小屋子。洛瑞先生正坐在那儿,面对着几本横格子里填着数字的大账册。小屋窗户上安着一根根垂直的铁栅,也像是一道道填写数字的格子,天底下的一切在这儿似乎全成了数字。
“哈罗,”斯特里弗先生打着招呼,“你好吗?但愿一切如意!”
斯特里弗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好像任何地方、任何空间都容纳不下他。在台尔森银行,他显得更大更容纳不下,以致连远处角落里坐着的那些老行员,都带着抗议的神情抬起头来看着他,仿佛怨他把他们挤到墙根去了。坐在远处的行长,原本一脸庄严地在检验票证,这时也皱起了眉头,大为不快,仿佛斯特里弗一头猛撞到他那担当重任的胸口上。
为人谨慎的洛瑞先生用一种适用于这种环境的标准语调说道:“你好,斯特里弗先生,你好,先生!”边说边和他握手。他握手的样子很特别,每当行长在场的时候,台尔森银行的任何一个行员,都是这样和客户握手的,使人觉得他自己并不存在,而是在替台尔森银行握手。
“能为你效劳吗,斯特里弗先生?”洛瑞先生用买卖人的口吻问道。
“哦,没什么,谢谢。这次是我对你作私人拜访,洛瑞先生。我来是为了有句话要和你私下谈一谈。”
“哦,真的?”洛瑞先生一边凑过耳朵,一边拿眼睛看着远处的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