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水泉默默地在黑暗中涌流,府邸中的喷泉也无声无息地在喷洒。它们像从时光之泉流逝的分分秒秒,全都在缓缓地流逝。这样过了深沉的三小时,两股灰白色的泉水才在曙光中渐渐露出朦胧的影子,府邸外墙上那些石脸也开始睁开了眼睛。
天色渐明,太阳终于照上了寂静的树梢,把光辉洒满了整个山岗。在旭日的霞光中,府邸喷泉中的水仿佛变成了血水,那些石雕的脸孔也染得一片猩红。鸟儿在放声歌唱,在侯爵老爷卧室大窗户那久经日晒雨淋的窗棂上,有只小鸟正在纵情地唱着一支动人的歌曲。此情此景,使离得最近的一张石脸惊得目瞪口呆,它张大嘴巴,低垂下颌,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此时,太阳完全升起,村子里开始活动起来了。小小的窗户打了开来,破烂的门拉去了门闩,人们瑟缩着走出门外——这时,清新的空气还带着一丝凉意。接着,村民们又开始了一天繁重的劳动。有的去水泉边,有的去地里;男男女女,有的在掘地,有的照料羸弱的牲口,把瘦骨嶙峋的母牛赶到路边去吃草。在教堂里,在十字架前,有一两个人跪着,那母牛等着在十字架前祈祷的人,在脚边的荒草中觅寻一顿早餐。
府邸醒得较迟,这才符合它的身份,不过它还是渐渐地完全醒过来了。首先是那些寂寞的长矛和猎刀,又像往常那样被染得猩红,接着在旭日的霞光中闪出犀利的寒光。这时,门窗打开了,厩中的马匹转过头来,迎着射进门来的光线和扑门而入的新鲜空气。铁格子窗外,树叶闪闪发亮,发出沙沙的声响;几条大狗使劲拉扯着铁链,直立起身子,急不可待在等着把它们放开。
这一切全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天天早晨如此。可是府邸里的大钟却响得异乎寻常,楼梯上跑上跑下匆忙的脚步,阳台上来回奔波的人影,到处是杂沓的皮鞋声,还有那匆匆备马、飞驰而去的情景,难道也是天天如此吗?
是什么风把这异乎寻常的慌乱情景,吹到了那满身尘土的修路工耳中?他已经在村外的小山顶上干活,身边的石堆上放着他的午餐(少得可怜),裹在一个乌鸦都不屑一啄的小包里。是不是这些鸟儿到远处报信时,像撒种子似的在他头顶撒下一星半点消息?不管是与不是。总之,修路工在这闷热的早晨没命地朝山下奔去,尘土沾及膝盖,一口气跑到了水泉边。
村里所有的人都在水泉边,他们无精打采地三三两两到处站着,低声交谈,除了阴郁的好奇和惊讶,没有别的表情。那些被匆匆忙忙牵进去的牛,随便找个地方被拴上,呆头呆脑地东张西望着,有的则躺下来咀嚼刚才闲逛时吃进的野草。府邸里和驿站里的人,还有一些税务官员,或多或少都武装了起来,此刻正漫无目的地聚集在小街的另一头,无所事事。修路工已挤进他那一大批朋友中间,用他那顶蓝帽子拍打着胸膛。到底出什么事啦?为什么人们把加贝尔先生举起来,放到马背上一个仆人的后面,让马匹载着他疾驰而去(虽然马上是两个人),简直就像一出新编的德国民谣《里奥诺拉》。
因为侯爵的府邸里又多了一张石雕的人脸。
昨晚,蛇发女怪再度光临这座邸宅,补上了这尚缺的一张石脸,为这张石脸,女怪已等了二百年了。
这具石雕人脸仰卧在侯爵老爷的枕头上。它像一副精致的面具,突然惊醒,勃然大怒,化为石头。与石脸相连的石头躯体的心窝里,插着一把尖刀,刀柄上裹着一片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快打发他进坟墓。雅克。
第十章 两个诺言
岁月流逝,又过去了一年。查尔斯·达内先生已经在英国立业,当了一名精通法国文学的高级法文教师。要是在现在,他满可以成为一位教授,可是在当时,他仅仅是一个辅导教师而已。他和那些有兴趣又有余暇的年轻人一起,学习这种世界通行的生动语言,培养他们对这种语言所蕴含的丰富知识和想象产生爱好。此外,他还能用正确的英文撰述这些内容,用地道的英文把它们翻译出来。这样的教师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曾经当过王子、后来当上国王的人,这时尚未加入教师队伍,被台尔森银行注销的破落贵族,也还不肯去当厨子和工匠。作为一名辅导教师,他的学识造诣使学生学得兴趣盎然,学业突飞猛进;作为一名优秀的翻译家,他给人们的不仅是字典知识。正因为如此,年轻的达内先生很快就颇有名气,受到人们赞赏。而且他还十分熟悉自己祖国的形势,而法国的局势已越来越受到世人的关注。他坚忍不拔,孜孜不倦,事业上已经卓有成就。
在伦敦,他并不期待养尊处优。如果他曾有过这种非分之想,他就不可能在事业上有成就了。他想要的只是工作,得到了工作,尽力去做,做出成绩。正因为这样,他取得了成功。
他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剑桥度过的。他在那儿辅导本科生,就像一个被当局默许偷运欧洲语言的走私犯,而不是通过海关堂而皇之贩运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客商。其余时间,他都在伦敦度过。
从四季如夏的伊甸园时代,到常似寒冬的尘世的日子,一个男人免不了要走爱上一个女人这条路——查尔斯·达内也是如此。
从他遭难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露西·马奈特。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像她那样甜美、温馨、富有同情的声音,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她那样温柔、漂亮的脸蛋,当时,他站在为他挖好的坟墓边,面对面地见到了她。不过他至今从未对她作过任何表示。波涛滚滚的大海彼岸,尘土飞扬的漫长道路那头,那座荒凉邸宅里的暗杀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坚固的石头府邸本身,也已成了依稀的旧梦,而他还是没有向她吐露哪怕是只言片语的心曲。
他心里十分清楚,他这样做自有道理。转眼又到了夏天,他结束了学院里的功课,迟迟才回到伦敦,来到索霍这幽静的角落,打算找机会先向马奈特医生敞开自己的心扉。这是个夏日的黄昏,他知道露西必定和普罗斯小姐一起出去了。
他看到马奈特医生正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看书。他已经恢复了旺盛的精力,这种精力昔日曾支持他经受了各种磨难,也使他更加痛苦难当。他现在又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了,意志坚定,办事利落,行为果敢。在他恢复精力的过程中,也像别的机能开始恢复时那样,有时还会突然失神一下,但通常不易察觉,而且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少。
他花在看书研究上的时间很多,睡得很少,不怕疲劳,生活过得恬适愉快。查尔斯·达内一进门,他就把书放在一边,伸出手来。
“查尔斯·达内!见到你真高兴。这三四天来,我们一直在念叨你回来。昨天斯特里弗先生和卡顿先生都在这儿,他们也说你这次回来晚了。”
“多谢他们对我的关心,”他回答说,口气之间对那两人显得有点冷淡,对医生却非常热情,“马奈特小姐——”
“她很好,”医生见他住了口,就应声说道,“你回来了,我们大家都会很高兴的。她出去办点家务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马奈特医生,我知道她出去了。我正是想趁她不在家时,来请求和你谈谈的。”
一阵沉默。
“嗯?”医生明显局促不安地说,“把椅子挪过来,说吧。”
他挪过椅子,但觉得很难启齿。
“马奈特医生,我很高兴,”他终于开了口,“跟你们亲密无间地相处,已经有一年半了。我希望我所要说的话题不会——”
医生伸手止住了他。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才缩了回去。
“是关于露西的事吗?”
“是的。”
“不管什么时候,要谈她的事我都很为难。听到你用这样的口气说到她,我非常难受,查尔斯·达内。”
“我的口气充满热烈的仰慕、真诚的崇拜和深沉的爱,马奈特医生!”他恭恭敬敬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末了,她的父亲回答说:
“这我相信。说句公道话,这话我相信。”
他的局促不安明显可见,显然是因为他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查尔斯·达内犹豫了。
“我可以往下说吗,先生?”
又是沉默。
“好的,说下去吧。”
“你料到我会说什么,可是如果你不了解我心中的秘密,不了解我长期以来怀着怎样的希望、害怕和焦虑,你就无法知道我说这话时有多恳切,感情有多诚挚。亲爱的马奈特医生,我非常爱你的女儿,热烈真切,毫无私心,全心全意爱着她。只要世上有爱,我就爱她。你自己也曾爱过,让你旧日的爱情为我说话吧!”
医生坐在那儿,把脸转向一边,两眼望着地下。听到查尔斯说的最后那句话,急忙伸手制止,喊道:
“别说那些了,先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求你了,别再提它了!”
这喊声犹如受伤时的惨叫,久久地在查尔斯·达内的耳边回响。医生摇动着那只伸出的手,似乎在恳求他别再说下去。达内领会了这意思,便缄默不语了。
“请原谅,”过了一会儿,医生才用压低的声音说,“我不怀疑你对露西的爱,这点你尽可放心。”
他坐在椅子上,转身对着他,但并没有看他,也没有抬起眼睛。他用手托着下巴,白发披挂在他的脸上。
“你跟露西说过吗?”
“没有。”
“也没给她写过信?”
“从来没有。”
“要是我佯装不知你是顾念她父亲才这样克制自己,那我就太不通情达理了。作为她的父亲,我感谢你。”
他伸出了手,可是目光并未随着跟过来。
“我知道,”达内恭恭敬敬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马奈特医生,我和你们朝夕相处,知道你和马奈特小姐之间有一种非同寻常、非常动人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在特殊的环境中培养成的,就连在父女骨肉亲情中,也是无与伦比的。我知道,马奈特医生——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心里既有成年女儿的孝心和义务,对你还有孩提时的热爱和仰赖。我知道,她小时候没有父母在身边,所以,如今不仅以现在的年龄和性格特有的忠诚和热情来待你,而且还对你怀有当年你不在时留下的信任和依恋。我很清楚,即使你从另一个世界归来,你在她眼里,也不会比她现在心目中的你更加神圣。我明白,当她偎依在你身旁时,那搂住你脖子的,是一双集婴儿、小姑娘和成年女子三者为一体的手。我也知道,她在爱你的同时,也在想着和爱着她现在这般年龄的母亲,想着和爱着我这般年龄的你;她爱的是痛苦心碎的母亲,爱的是历经磨难而幸存的你。自从我在府上结识了你们以来,日复一日,我已经知道这一切了。”
她父亲坐在那儿,低头不语。他的呼吸有点儿急促;不过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没有露出丝毫激动的迹象。
“亲爱的马奈特医生,就因为我知道这一切,看到她和你周围有这种神圣的光辉,所以我竭尽一个男子汉所能有的耐性,总是忍耐了又忍耐。我一直认为,直到现在也这样,如果我把我的爱——即使是像我这样的爱——置于你们中间,就必然会触及你过去的经历,引起你一些不太愉快的想法。可是我爱她,苍天作证,我爱她!”
“这我相信,”她父亲忧伤地说道,“在这以前我就这么想的,这我完全相信。”
“要是有朝一日,”达内听出,他忧伤的语音里含有责备意味,“我有幸和她结为夫妇,你千万别以为,我会在什么时候使你们俩分开。我要是存那种心,我就不可能也不会说刚才的那番话了。那样的话,不仅行不通,也太卑鄙无耻了。如果我心里有丝毫这样的念头——哪怕在多年之后,哪怕只是一闪念——我现在是绝不敢碰你这只可敬的手的。”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放到医生那只手上。
“不会的,亲爱的马奈特医生,我和你一样,自愿离开法国,浪迹国外;和你一样,由于法国的混乱、压迫和苦难而被迫出走;也和你一样,我在国外靠自力谋生,而且相信会有更美好的前途;我只希望和你同甘苦,共命运,同享天伦之乐,忠实于你,至死不渝。不但不会夺走露西作为你的孩子、伴侣和朋友的那份感情,而且还要加强它,使她和你更加亲近——如果还能更亲近的话。”
他仍按着她父亲的手。她父亲摸了摸他的手作为回答,态度并不冷淡,然后把双手放到椅子的扶手上,自交谈以来第一次抬起了头。他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内心的激烈斗争,而且竭力想掩盖住偶尔出现的忧郁疑惧的神色。
“你说得这样有情有义,这样毅然决然,查尔斯·达内,我衷心感谢你,我也要向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可说是肺腑之言吧。你有什么理由认为露西也爱你呢?”
“没有,现在还没有。”
“你这样对我表露你的心情,目的是不是想要从我这儿立刻弄清这一点呢?”
“也不是的。也许再过上几个星期都没有希望弄清这一点,但是(不管我的想法是否错),也许明天就可以弄清楚。”
“想从我这儿得到点什么指点吗?”
“我不这样要求,先生。不过我想,要是你觉得合适的话,你是能够给我一些指点的。”
“你想要我作出什么许诺吗?”
“正是。”
“什么许诺呢?”
“我很清楚,没有你,我就不可能有希望。我也清楚地知道,即使马奈特小姐此刻在她纯洁的心中有我——请不要认为我的假设太大胆妄为——我在她心中的地位,也绝不能和她对父亲的爱相比。”
“假如情况果真如此,那你认为那样事情会怎么样呢?”
“我同样很清楚,她父亲不论为哪一个求婚者说句话,它的分量会超过她本人和整个世界。正因为这样,马奈特医生,”达内谦恭然而坚决地说,“哪怕生死攸关,我也绝不会求你为我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