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没到,不过原以为他和老爷一起来的。
“咳!看来今晚他到不了啦,不过饭菜就这么别动了,一刻钟后我就吃饭。”
一刻钟后,老爷准备就绪,独自一人坐下来享用那丰盛精美的晚餐。他的椅子面对着窗户。他喝完汤,刚把一杯波尔多酒举到唇边,随即又放下了。
“那是什么?”他注视着那一道道黑色和石青色相间的横条,从容问道。
“老爷,哪儿?”
“百叶窗外面,把百叶窗打开。”
百叶窗打开了。
“嗯?”
“老爷,什么也没有。只有树丛和黑夜。”
说话的仆人打开百叶窗,探头朝外看了看茫茫的夜色,转过身来背对夜空站着,等候吩咐。
“好了,”镇定自若的主人说,“把它们关上吧。”
百叶窗又关上了,侯爵继续吃饭。刚吃到一半,手中举起的杯子又停了下来,传来了一阵辚辚的车轮声。车声轻快,一径来到府邸的大门前。
“问问是谁来了?”
是老爷的侄儿。午后他比老爷落后了好几里格路,他在驿站上听说爵爷就在前面,紧追快赶,始终未能赶上。
老爷命人告诉他说,晚餐已经准备好,请他就去用餐。他很快就来了。他就是那个在英国叫作查尔斯·达内的人。
侯爵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可是两人并没有握手。
“你是昨天离开巴黎的吧,爵爷?”他在桌旁就座时对侯爵问道。
“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来的。”
“从伦敦?”
“是的。”
“你花的时间很长。”侯爵微笑着说。
“正相反,我是直接来的。”
“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说你路上花的时间长,而是说你准备上路的时间花得长。”
“我是让——”侄儿回答时停顿了一下,“各种各样事务给绊住了。”
“那当然。”圆滑的叔父说道。
有仆人在场,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待到送上咖啡,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时,侄儿望着叔父,看着他那精致面具般脸上的一对眼睛,开始讲起话来:
“正像你已经料到的那样,爵爷,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要实现那迫使我远走高飞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极大危险,但这是个神圣的目标,哪怕它把我引向死亡,我也希望它能一直支持着我。”
“不要说到死,”叔父说,“没有必要说到死。”
“爵爷,”侄儿回敬道,“要是我真的濒临死地,还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拉我一把哩!”
他鼻子两侧那加深了的肉窝,残忍的脸上那拉长了的细纹,露出了一种不祥之兆。可是他只做了一个表示异议的优雅手势,这显然只是出于一种良好的教养,令人难以置信。
“说真的,爵爷,”侄儿继续说,“据我所知,你甚至会故意设下疑障,使我本已令人怀疑的状况变得更加可疑哩。”
“不,不,不。”叔父轻快地说。
“不过,不管会怎么样,”侄儿接着说,用极不信任的眼光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会用各种办法,用尽心计,不择手段地来阻止我。”
“我的朋友,我早就这么对你说过,”叔父说,鼻翼两侧的肉窝颤动着,“请你费神回想一下,我早就这么对你说过了。”
“我记得。”
“谢谢。”侯爵说——声音甜美动听。
他的声音在空中缭绕,几乎像乐器发出的声调一样美妙。
“说实在的,爵爷,”侄儿继续说,“我相信,我所以能逃脱法国的监狱,是因为你运气不佳,而我福星高照。”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叔父答道,呷了一口咖啡,“请你费神给我解释一下好吗?”
“我认为,要不是你在朝廷失了宠,几年来被这片阴云罩着,一直翻不了身,你恐怕早就用一纸‘空白逮捕令’,把我送去终身监禁了。”
“那有可能。”叔父镇定自若地说,“为维护家声,我很有可能让你落到那种境地。请你原谅!”
“我看得出来,前天的招待会也像往常一样,你依然受到了冷落,这使我很高兴。”侄子说。
“我看没什么可高兴的,我的朋友,”叔父彬彬有礼地答道,“现在还说不准。受冷落也有好处,在孤独的环境中使人更有利于冷静地思考问题,这对你的命运的影响,远比你自己凭性子乱闯有益。不过,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正像你说的,我眼下的处境确实不佳。这些小小的惩罚手段。这些稍能加强家族权势和荣誉的微不足道的好处,这些能置人于不利境地的小小特权,如今都只有靠利害关系和苦苦乞求才能得到了。有那么多人在追求这些东西,可是相形之下如愿以偿的人却如此之少!以前并不是这样,如今的法兰西,在这些方面是每况愈下了。我们那些离今天并不久远的祖先,对周围的那些贱民百姓还有生杀大权,好多这样的畜生,就是从这间屋子里拉出去吊死的;我们大家都知道,在隔壁,我的卧室里,有个人竟敢出言不逊,说什么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贞洁不可侵犯,当场就给捅死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特权;一种新的哲学已经在社会上流行;如今要想维护我们原先的地位,就有可能(我不说势必,而只说可能)给我们惹出真正的麻烦。一切都很糟,糟透了!”
侯爵吸了一小撮鼻烟。摇了摇头;虽然神情沮丧,但仍不失优雅风度,让人觉得国家真还有他这样一位能重振国威的栋梁之材哩。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们一直都这样来维护我们的地位,”侄儿忧郁地说,“结果把我们的家族弄得声名狼藉,成了法国最令人憎恨的姓氏。”
“但愿如此,”叔父说,“对权贵的憎恨,就是下等人对上等人不由自主的敬畏。”
“在我们周围的整个乡间,”侄儿继续用忧郁的声调说,“我们看到的面孔,没有一张有丝毫的敬意,有的只是阴沉沉的恐惧和奴从。”
“那是对我们家族显赫的尊敬,”侯爵说,“也是家族维护自己显赫的结果,哈哈!”他又吸了一小撮鼻烟。轻松地架起了二郎腿。
可是,当他的侄儿把一只胳膊肘靠在桌子上,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地用手捂住眼睛时,侯爵那副精致的假面具,便专注、厌恶地斜眼逼视着他,这神情,和他那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很不相称。
“压迫是唯一不朽的哲学,我的朋友,”侯爵说道,“只要这座邸宅的屋顶仍能遮住蓝天,”他的眼睛朝上看了看,“这种恐惧和奴从就能使那班畜生屈从于我们的鞭子。”
可是这座邸宅的寿命未必有侯爵老爷设想的那么久长,要是这天晚上,能让他看到几年后这座邸宅以及像这样的五十座邸宅的图像,恐怕他是很难从那些焦土废墟、断墙残壁中认出自己的府邸来的。至于他所夸耀的屋顶,则会以另一种方式遮住蓝天——它的铅皮将被熔制成铅弹,从千万支火枪中射出,打穿许多人的躯体,使他们永远不能再见天日。
“而且,”侯爵说,“即使你不愿意,我也要继续维护家庭的荣誉和地位,你一定很累了,今晚是不是就谈到这儿?”
“再谈一会儿吧!”
“要是你高兴,再谈一小时也无妨。”
“爵爷,”侄儿说,“我们作了孽,如今正在自食其果。”
“我们作了孽?”侯爵微笑着询问道,优雅地先指了指侄儿,又指了指自己。
“我指的是我们显赫的家族。它的声誉对我们两人来说都至关重要,只是意义截然不同。在我父亲的时候,我们就作了不少孽,谁妨碍我们寻欢作乐,我们就伤害谁。我为什么要提我父亲的时代呢,那不也是你的时代吗?我能把和我父亲共同继承遗产的孪生兄弟跟他分开来吗?”
“死神已经把我们给分开了!”侯爵说。
“可还留下了我,”侄儿回答说,“硬把我束缚在一个我感到可怕的制度里,要为它负责,却丝毫无能为力。我千方百计想要实现我亲爱的母亲的遗言,按照她临终时的眼神行事,她要我仁慈待人,弥补罪过,可我因得不到帮助,无能为力。心中备受折磨。”
“你要是想从我这儿得到帮助,我的侄子,”侯爵说着,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这会儿他们正站在壁炉边,“你会白费力气,永远一无所得的。”
侯爵手持鼻烟盒,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望着自己的侄儿,白净的脸上,每一道精细笔直的皱纹都紧紧地挤在一起,显得残忍而又狡诈。他又一次点了点侄儿的胸口,仿佛他的手指是一柄短剑的利尖,在以优美的姿势用它刺穿他的躯体。他说:
“我的朋友,为了使我赖以生存的制度得以永存,我愿意去死。”
说完,他用力吸了一下鼻烟,将鼻烟盒放进口袋。
“还是理智一点的好,”他按了按桌上的小铃,接着又补充说,“安于你的天命吧。不过我看你是堕入歧途了,查尔斯少爷。”
“这份产业和法兰西都不属于我,”侄儿凄然地说,“我放弃它们。”
“你放弃它们,难道这都属于你的吗?法兰西也许是的,产业呢?虽然这简直不值得一提,可是,它已经是你的了吗?”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现在已拥有这份产业,要是明天你把它传给我——”
“这我倒还有点自信,大概还不至于吧。”
“——也许再过二十年——”
“那你也未免太恭维我了,”侯爵说,“当然,我还是喜欢这样的设想的。”
“我会放弃这份产业,到别处去,以别的方式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可放弃的,除了无边的苦难和废墟外,还有什么呢?”
“哈哈!”侯爵大笑起来,朝这间奢华的屋子环顾了一周。
“这里表面看起来挺富丽堂皇,可要是把它放到光天化日之下,从里到外仔细查看一番,就会发现,它不过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破塔而已,它是由奢靡浪费、管理不善、巧取豪夺、累累债务、典当抵押、迫害压榨、饥寒交迫、受苦受难堆砌而成的。”
“哈哈!”侯爵又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成了我的,我就把它交给比我更有资格要它的人,慢慢使它从拖垮它的重负下解脱出来(假如有这种可能的话),使那些没法离开它、久已濒临绝境的苦难的人们,能在下一代少受一点苦;可是这由不得我。现在,这产业,这整个国家,都是受到诅咒的。”
“那么你呢?”叔父说,“请原谅我的好奇,根据你的这种新哲学,你还打算过优裕的生活吗?”
“我要靠自己工作来谋生,有朝一日,我的所有同胞——甚至是贵族出身的——也许都得这样。”
“比如说,在英国?”
“是的,爵爷。这样,在国内,家族的名声不会因我而不得保全;在国外,家族的姓氏也不会因为我而受到玷污,因为我没有再用真姓名。”
刚才侯爵按过铃,隔壁的卧室里已点上了灯,从相连的门里看得见那儿已是一片明亮。侯爵朝那方向看着,听着仆役退出去的脚步声。
“英国对你很有吸引力,看来你在那儿混得不错嘛!”说着,侯爵若无其事地扭头朝侄儿微笑着。
“我已经说了,我在那儿干得还不错,也许还得感谢你哩,爵爷。且不说别的,那儿是我的避难所。”
“英国人说那儿是许多人的避难所,真是大言不惭。你认识在那儿避难的一个同胞吗?一个医生?”
“认识。”
“带着个女儿?”
“是的。”
“好吧,”侯爵说,“你累了,晚安!”
他很有气度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十分诡秘的微笑。他说话的语气也显得神秘莫测,使得他的侄儿不得不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与此同时,那一对眼眶上又细又直的线条,那两片薄薄扁扁的嘴唇,还有那鼻子两边的肉窝,无不讥讽地弯了起来,看上去十分阴险凶残。
“是的,”侯爵又重复了一句,“带着个女儿的医生。没错,这套新哲学就是这么来的!你累了,晚安!”
他的脸和府邸外面墙上那些石雕人面一样莫测高深。侄儿朝门口走去时,仔细朝他看了看,可什么也没看出来。
“晚安!”叔父说,“希望明天早上再见到你,祝你睡得好!给侄少爷掌灯,送他去卧室!——愿意的话,也可以把他烧死在床上,”他在心里又加了这么一句,然后又按了按铃,命仆人到他的卧室里来。
仆人来了,又走了。侯爵老爷穿着宽松的睡袍,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让自己心境平静下来,为了能在这炎热的夜晚好好安睡。他脚上穿着软底便鞋,走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只有睡袍在作响。他走动着,活像一只成精的老虎——就像故事中说的那中了邪、一心作恶、不知悔改的侯爵,此刻刚由人变成老虎,或正由老虎变成人。
他在自己奢华的卧室里,从这一头踱到那一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白天途中经历的一些片段:黄昏时缓缓上山的马车,西沉的落日,下山的情景,磨坊,悬崖上的监狱,山谷里的小村,水泉边的农民,用蓝帽子指着马车车链的修路工。那水泉又使他想起巴黎的喷泉,放在喷泉基座上那一小捆东西,俯身察看那小捆东西的女人,双手高举、大叫“死啦!”的那个大汉。
“这会儿凉了,”侯爵老爷说,“可以睡了。”
他只留下一支蜡烛,让它在那大壁炉上点着,放下薄纱帐。正当他安然睡去时,只听得一声长叹打破了夜的寂静。
府邸外墙上那些石头面孔茫然注视着夜空,过了深沉的三个小时。在这深沉的三小时中,厩里的马在槽边躁动不安,狗在狂吠,猫头鹰发出怪叫,跟诗人描绘的截然不同。不过这些动物毕竟习性难改,没法说出到底发现了什么。
在这深沉的三小时中,府邸外面那些石头人脸和狮面,茫然凝视着夜空。四周万籁俱寂,死一般的黑暗使路上本已无声的尘土更加寂静。坟场已经扩展到了路边,那长着乱草的小坟头几乎已连成一片,难以分辨。十字架上的圣像仿佛已走了下来,什么都见不到。村子里,征税的和纳税的都睡熟了。那些沉睡的面黄肌瘦的村民,也许像饥饿的人常有的那样,正在睡梦中享用着丰盛的宴席,也像奴隶和耕牛一般,在梦中享受安逸和休息,梦见他们都吃得饱饱的,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