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参加你的诞辰盛典,不过我认为你是天生的富贵命。”说到这里,卡顿笑了起来,于是两人都笑了。
“不论是在进什鲁斯伯里以前,在什鲁斯伯里期间,还是离开什鲁斯伯里以后,”卡顿继续说,“你总是占你的先,而我,总是落我的后。甚至在巴黎学生区同学那时,你们在一起学法语,学法国的法律,还有那些对我们没有多大用处的杂七杂八的法国玩意儿时,你就处处得手,而我总是处处——落空。”
“可那是谁的错呢?”
“凭良心说,我不能肯定这不是你的错。你总是不断地钻呀,冲呀,挤呀,推呀,无休无止,弄得我毫无进取的机会,只好在一旁发霉生锈。不过,在这种天快要亮的时候谈论一个人过去的事,未免太煞风景了。在我离开之前,还是换个话题,说点别的吧。”
“好吧!那就为那位漂亮的女证人干杯吧。”斯特里弗举杯说道,“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显然没有,他又变得垂头丧气了。
“漂亮的女证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杯子嘟囔道,“今天一个白天,还有晚上,我已经见够证人了,你说的漂亮的女证人是哪一个呀?”
“就是那位美丽如画的医生女儿,马奈特小姐呀。”
“她漂亮?”
“难道不漂亮?”
“是的。”
“哎呀,我的天哪!整个法庭都为她倾倒了呢。”
“整个法庭都倾倒!谁让老贝利来判定美丑的?她只不过是个金发玩具娃娃罢了!”
“你知道吗,西德尼?”斯特里弗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用一只手在红光满面的脸上慢慢地抹了一把,说道,“你知道吗?我当时就觉得,你很同情那个金发玩具娃娃,而且你很快就发现她出了事。”
“很快发现出了事!要是一个姑娘,管她是玩具娃娃或者不是玩具娃娃,在一个男人鼻子底下两三码远的地方晕过去,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的。好,我跟你干杯,可我并不觉得她漂亮。我现在不想再喝了,我要去睡觉了。”
当主人拿着一支蜡烛,把他送到楼梯口,照着他下楼时,黎明已经冷冷地从积满污垢的窗户透了进来。他走出门外,迎面扑来悲凉的空气,天空阴沉沉的,河水黑森森的,整个景象犹如一片毫无生气的荒漠。阵阵尘埃在清晨的疾风中团团飞旋,仿佛荒漠中的飞沙在远处腾空卷起,前锋已经开始弥漫这个城市。
浑身是无用的精力,周围是空旷的荒漠,他在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时,收住了脚步。霎时间,他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片崇高志向、克己为人的精神和坚忍不拔的意志构成的海市蜃楼。在这幻景中的美丽城市里,有着无数虚无缥缈的亭台楼阁,娇媚可笑的人儿从那儿朝他频送秋波,花园里熟透了的生命之果累累垂枝,希望之泉在他眼前粼粼闪光。可是刹那之间,这番幻影就消逝无踪了。他走进一群楼房的天井,爬上一间高高的阁楼,和衣倒在一张凌乱不堪的床上,无用的泪水濡湿了床上的枕头。
太阳悲悲切切、切切悲悲地冉冉升起,它所照见的景物,再也没有比这个人更悲惨的了。他富有才华,情感高尚,却没有施展才华、流露情感的机会,不能有所作为,也无力谋取自己的幸福。他深知自己的症结所在,却听天由命,任凭自己年复一年地虚度光阴,消耗殆尽。
第六章 成百的人
马奈特医生幽静的寓所,坐落在离索霍广场不远的一个宁静的街角。打从那桩叛国案的审判之后,时间的洪流已奔腾了整整四个月,夹带着人们对那案件的兴趣和记忆,远远地流向了大海。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的下午,贾维斯·洛瑞先生离开他居住的克拉肯韦尔区,沿着阳光明媚的大街,步行前去和马奈特医生共进晚餐。在业务上几经交往之后,洛瑞先生成了这位医生的朋友,而那幽静的街角,也就成了他生活中光明温暖的处所。
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的午后,洛瑞先生很早就朝索霍走去,这是出于三个习惯。第一,每逢晴朗的星期天,他常常在晚饭前陪医生和露西出去散步;第二,在天气不好的星期天,他作为医生家的好朋友,通常习惯和他们一起待在家里聊天,读书,看看窗外的景致,度过这一天;第三,他偶尔也有些小小的疑难需要解决,而他知道,按照医生家的生活方式,这往往是解决这类问题的最好时刻。
在伦敦,再也找不出比马奈特医生的这个寓所更为古雅别致的角落了。没有大道从这儿穿过,只有一条景色宜人、环境幽静的小小林荫道,从医生的前窗下伸展开去。当年,牛津路以北建筑物稀少,在如今已经不存在的田野里,树林茂密,野花遍地,山楂花盛开。在索霍,田园气息可以生气勃勃地自由翱翔,不必像无家可归的乞儿般无精打采地在教区流浪。离这里不远处有许多南墙,一到季节,墙上的桃树枝头果实累累。
上半天,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这个角落,待街道晒得越来越热的时候,这儿已是浓荫覆盖,尽管不远处仍可见到一片白花花的阳光。这儿清凉,幽静,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个回声萦绕的奇妙处所,又是个远离闹市的避风港。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停泊之处,应该有一叶静静的扁舟。实际上已经有了。医生在一幢僻静的大房子里占了两层楼。白天,据说楼里有从事好几种行业的人在干活,可是整天听不到什么声音,到了晚上,更是万籁俱寂。屋后的院子里有一株法国梧桐,绿叶婆娑,瑟瑟作响。据说,院子后面的那幢楼里,有人在制造教堂用的大风琴,有人在雕镂银器,还有个什么神秘的巨人在锤打金箔,他从前厅的墙上伸出一只金晃晃的巨臂——仿佛他不但已把自己锤打成珍宝,还要把所有的来访者都一一染上金色。所有这些手艺人,以及那个据说住在楼上的单身房客,还有那个在楼下有一间账房的落魄的车饰制造商,几乎都从未有人听见或看见过。偶尔,有个把走错路的工人披着外衣穿堂而过,或者有个陌生人探头进来张望一下,有时也会隔着后院远远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那金色巨人的几声咚咚锤声;然而这些都是偶然的例外,更经常的是屋后梧桐树上麻雀的叽喳和房前街角上的回声,从星期天的清晨到星期六的晚上,响个不停。
马奈特医生在这里接待的病人,都是那些知道他过去的名声以及有关他身世的传闻和他当年的声誉后,慕名而来的。他的科学知识,他在进行各种高难度试验时的谨慎和熟练,也给他带来了不少主顾,他有了足够的收入。
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的下午,当贾维斯·洛瑞先生拉响街角这所宁静住宅的门铃声,他所了解的、思索的、关心的,就是以上这些事情。
“马奈特医生在家吗?”
等会儿就回来。
“露西小姐在家吗?”
等会儿就回来。
“普罗斯小姐在家吗?”
可能在家,侍女吃不准普罗斯小姐的意思会是什么,到底是承认在家呢,还是否认。
“我是老熟人了,”洛瑞先生说,“我自己上楼去吧。”
尽管医生的女儿对她的祖国一无所知,她却表现出生来就从那里继承了那种花钱少、办事多的本领,这正是那个国家最有用最可喜的特点之一。家具虽说简单,却点缀了许多雅致的小装饰品,尽管不值多少钱,但它们反映出情趣和爱好,令人赏心悦目。屋子里的所有物件,从最大的到最小的,它们的位置布局,色调配置,错落有致的变化和对照鲜明的层次,都出自精心构想,出自巧手、明眼、慧心,让人一见就感到舒适愉快,同时也反映了主人的情感个性,因而当洛瑞先生站在那儿四下打量的时候,就连那些桌椅板凳似乎也都带着他现在已十分熟悉的那种特别表情在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呀?
楼上和楼下一样,都有三个房间,房门全敞开着,使得空气可以自由流通。洛瑞先生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满面含笑,注意到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有着引人想象的样子。第一个房间最好,里面有露西的鸟儿、花儿、书籍、书桌,做女红用的工作台和一盒水彩;第二个房间是医生的诊疗室兼饭厅;第三个房间是医生的卧室,院子里的那株梧桐树,在里面投下了时时变幻的斑驳树影。在一个屋角,摆着那张已经废置不用的鞋匠凳子和工具箱,就像摆在巴黎近郊圣安东尼区酒店旁边那幢阴暗房子的五层楼上时一样。
“真奇怪,”洛瑞先生瞧着,停住了脚步说,“他还保存着这些会让他难受的东西!”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他大吃一惊。
发问的是普罗斯小姐,就是那个从头到脚一身红,手劲很大的粗鲁女人,他第一次认识她是在多佛的皇家乔治旅馆,打那以后,他们间的关系已有所改善。
“我本以为——”洛瑞先生开口说道。
“得了!什么你本以为!”普罗斯小姐一讲话,洛瑞先生就住了口。
“你好吗?”女士接着厉声问道——却又像是要表示她对他并无恶意。
“我很好,谢谢,”洛瑞先温顺地答道,“你好吗?”
“没什么好吹的。”普罗斯小姐说。
“真的?”
“哎,真的!”普罗斯小姐说道,“我为我那小宝贝的事弄得心里烦透了。”
“真的?”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说‘真的’了吧,要不你要把我烦死了。”普罗斯小姐说,她的性格(跟她的外形不一致)直截了当,可谓短小精悍。
“那么,确实吗?”洛瑞先生改口说。
“确实吗,也是够糟的,”普罗斯小姐答道,“不过总算稍微好一点了。是啊,我心里烦透了。”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愿让那些配不上我的小宝贝的人,成打成打地跑到这儿来追求她。”
“有成打成打的人来追求?”
“成百成百的人。”普罗斯小姐说。
这位女士的特点是(其实古往今来许多人都如此),你越是对她的说法怀疑,她就越要夸张。
“我的天哪!”洛瑞先生说,这是他能想出的最保险的话了。
“打我的小宝贝十岁起,我就跟她住在一起了——或者说小宝贝跟我住在一起,还为这给我付工钱;我向你起誓,要是我不用钱就能养活我自己和她,那她就完全可以不必付钱给我了。这真叫人难受。”普罗斯小姐说。
洛瑞先生弄不清什么使她难受,所以摇了摇头;他把他身上这个至关重要的部位,当作应付一切的法宝。
“各式各样根本配不上我的小宝贝的人,老是跑来纠缠她,”普罗斯小姐说,“当初是你开的头——”
“是我开的头,普罗斯小姐?”
“难道不是你?是谁让她父亲活过来的?”
“哦!要是那就是开头的话——”洛瑞先生说。
“我想,那总不能算是结尾吧?我说的是,当初你一开头,事情就够难受的了,并不是对马奈特医生有什么好挑剔的,他只是不配有这么个女儿罢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没有人配有这样一个女儿,可是打那以后,成群结队的人就跟着他来了(对他我还能原谅),都想夺走小宝贝对我的爱,这可就两倍三倍地使我难受了。”
洛瑞先生知道普罗斯小姐妒忌心很重,不过现在他也了解到,她虽然表面上刁钻古怪,却是个毫无私心的人——只有女人中才有这样的人——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从没福气受到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惨淡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前程。洛瑞先生饱经沧桑,深深懂得最可贵的莫过于这种耿耿忠心,他十分崇敬这种不沾铜息的奉献。按照他心目中对人的善善恶恶的排列分等——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作过这种排列——他把普罗斯小姐列在许多太太小姐们之上,接近于下凡天使,尽管她们在台尔森银行有存款,无论在先天和后天方面都远比她优越。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只有一个人配得上我的小宝贝,”普罗斯小姐说,“那就是我的弟弟所罗门,要是他在生活里不曾犯过错误的话。”
为此洛瑞先生再次问起普罗斯小姐的身世,结果得知他的弟弟所罗门是个毫无心肝的无赖。他刮走了她所有的一切去搞投机,弄得她一贫如洗,他却一点也没有悔恨内疚之心,丢下她顾自跑了。普罗斯小姐对所罗门依然坚信不疑(这桩小小的过失,只使她对他的信心略打折扣),这在洛瑞先生看来是件极不简单的事,增加了他对她的好感。
“现在这儿正好只有我们两个,你我又都是给人办事的人,”等他们走回客厅,和和气气地坐定之后,洛瑞先生说,“我要问你——医生在和露西聊天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做鞋时的事吗?”
“从来没有提起过。”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那张凳子和工具留在身边呢?”
“唉!”普罗斯小姐摇着头答道,“我可没有说他心里不曾提到过那些事呀。”
“你认为他常想那些事?”
“是的。”普罗斯小姐回答。
“你猜想——”洛瑞先生刚开始说,普罗斯小姐就打断了他。
“我从来不胡猜乱想,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象力。”
“我说得不对,那就换个说法,你认为——你有时总会推测一下吧。”
“偶尔会。”普罗斯小姐说。
“你认为——”洛瑞先生继续说,明亮的眼睛中闪着笑意,亲切地望着她,“马奈特医生对他受害的原因,以及害他的人是谁,是不是心中有数呢?”
“除了小宝贝告诉我的以外,我什么也以为不出来。”
“那么她的看法是——”
“她认为他心中是有数的。”
“别因为我问了那么些问题就生我的气,我只不过是个愚钝的替人办事的人;你也一样是个替人办事的。”
“愚钝?”普罗斯小姐心平气和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