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你别扯断坐垫上的绳子好不。”
坐垫的四个角上都带有那种像稻穗般的细线,也不知道该说是线头子,还是绑绳儿。我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用指尖鼓捣着其中一根,还不时用劲地拉扯一下。看来,只要是家里的东西,就算是坐垫上的一根细线,堀木也爱惜无比,甚至不惜横眉竖眼地责备我,没有半点害羞。回想起来,在以前与我的交往中,堀木也从没吃过什么亏。
堀木的老母亲把两碗年糕小豆汤放在托盘上,送了上来。
“哎呀,您这是……”
堀木一副十足的孝子模样,在老母亲面前表现得诚惶诚恐,话语中也有几分不自然了:
“对不起,是年糕小豆汤吗?这也太奢华了。原本不必这么费心的,因为我们有事得马上出去哪。不过,一想到您特意做了拿手的年糕小豆汤,不吃未免太可惜了。那我们就喝了,你也来一碗,这可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哪。啊,这玩意儿真好喝。太奢华啦!”
他兴奋无比,津津有味地喝着,那神情也不完全像是在演戏。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汤,只闻到一股白开水的味道。我又尝了尝年糕,觉得那压根儿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种我所全然不知的莫名物体。当然,我绝对不是在这里蔑视他们家的贫穷(其实当时我并不觉得难吃,而且老母亲的心意也令我大为感动。即使我对贫穷有一种恐惧感,也绝没有什么轻蔑感)。多亏了那年糕小豆汤和因年糕小豆汤而兴高采烈的堀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都市人那节俭的本性,看到了东京人家庭那种内外有别、惨淡经营的真实面貌。我发现唯有愚蠢的我不分内外,接二连三地从人的生活中四处逃窜,甚至还遭到了堀木这种人的嫌弃。这怎不令我惶恐?我鼓捣着漆面剥落的筷子,一边喝年糕小豆汤,一边感到难以忍受的凄寂。我只想记录下当时的这种心情。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事,”堀木站起身,边穿上衣边说道,“我要先走一步了,真是对不起哦。”
这时,正好有一个女客人来拜访堀木。不料,我的命运也随之急转而下。
堀木一下子精神大振,说道:
“哦,真是对不起。我正寻思着要去拜望您哪。可谁知来了个不速之客。不过,没关系,喂,请进吧。”
他一副方寸大乱的样子。我取出自己身下的坐垫,翻个面递给他。他一把夺过去,又翻了个面,然后请那女人就座。房间里除了堀木的坐垫外,就只剩下一个坐垫供客人使用。
女人是一个瘦高个儿。她把坐垫往旁边挪了挪,在门口附近的角落上坐了下来。
我茫然地听着他们俩的谈话。那女人像是某个杂志社的人,貌似不久前约堀木画了什么插图,这一次是来取画稿的。
“因为急着用,所以……”
“已经画好了,而且是早就画好了。这就是,请过过目吧。”
这时,送来了一封电报。
堀木看了看电报。他原本兴高采烈的面孔一下子变得阴森起来。
“喂,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
“总之,请你赶快回去。能亲自送你回去固然好,可我眼下实在没那工夫。瞧你,明明是从家里逃跑出来的,却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您住在哪儿?”
“大久保。”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那正好是在敝公司附近。”
那女人出生在甲州,今年二十八岁,带着快满五岁的女儿住在高圆寺的公寓里。据说她丈夫已去世快三年了。
“您一路长大,像是吃了不少苦头哪。怪不得很善解人意,也真够可怜的。”
从此,我第一次过上了男妾似的生活。在静子(这就是那个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时,我就和她名叫繁子的五岁女儿一起看家。此前,当母亲外出时,繁子总是在公寓管理员的房间里玩耍,而现在来了个“善解人意”的叔叔陪她玩,她自然是很兴奋。
我在那儿稀里糊涂地待了一周左右。透过公寓的窗户,看见一只风筝绊在了不远的电线上。裹挟着尘土的春风把风筝吹得七零八落,但它却牢牢地缠在电线上不肯离去,就像是在不停地点头一般。每当看见这一幕,我都忍不住苦笑、脸红,甚至被噩梦魇住。
“我需要钱。”
“……需要多少?”
“需要很多很多……俗话说‘金钱耗尽,缘分两清’,此话一点不假啊。”
“你犯什么傻呀,那不过是句从前的老话而已……”
“是吗?不过,你是不会明白的。照这样下去,没准儿我会逃走的。”
“到底是谁穷呢?又是谁要逃走呢?你还真是奇怪哪。”
“我要自己挣钱,用挣来的钱买酒,不,是买烟。就说画画吧,我也自认为比堀木画得好哪。”
这种时候,我脑子里会不由得地浮现出中学时代所画的那几张自画像,也就是竹一所说的“妖怪”。它们是被散佚的杰作。尽管在多次搬迁中遗落了,但我总觉得,唯有它们才称得上优秀的画作。那以后,我也尝试着画过各种画,但都远远抵不上那记忆中的杰作,以至于我总是被一种空荡荡的失落感所裹挟,恍若整个胸膛快要打开一个窟窿。
一杯喝剩的苦艾酒。
我就这样暗自描述那永远无法弥合的失落感。一提到画,那杯喝剩的苦艾酒就会在我眼前忽隐忽现。我被一种焦虑感搅得心神不宁。啊,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看看。我要让她相信我的绘画才能!
“哼哼,怎么样啊?看你那样作古正经地开玩笑,还真是可爱哪。”
这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啊,我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瞧瞧。我就这样徒劳地焦灼着。突然间,我改变主意,干脆断了那个念头,说道:
“漫画,至少画漫画,我自认为比堀木强。”
不曾想,这句用来搪塞的玩笑话,倒让她信以为真了。
“是啊,其实我也蛮佩服你的。你平常给繁子画的那些漫画,让我看了都禁不住扑哧大笑呢。你就试着画画看,怎么样?我也可以帮你拜托一下我们社的总编哦。”
她们杂志社发行的是一种没什么名气的月刊杂志,主要面向儿童。
“……一看到你,大部分女人都巴不得为你做点什么呢……因为你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却又是一个出色的滑稽人物。……虽然有时候你显得茕茕孑然,郁郁寡欢,但正是那模样才更让女人为之心动哪。”
除此之外,静子还说很多奉承话来抬举我,可一想到那恰恰是属于男妾的可鄙特征,我就变得越发消沉,萎靡不振。我暗地里忖度着,金钱比女人更重要,我迟早会离开静子,去过自食其力的生活。我也为此煞费了苦心,可反倒越来越依赖静子了。包括我从“比目鱼”家出走的善后事宜等等,几乎全都由这个不让须眉的甲州女人一手操持,让我不得不在静子面前愈发“战战兢兢”了。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以及静子进行了三方会谈,最终达成了协议:我就此与老家彻底决裂,而与静子“光明正大”地开始同居生活。在静子的多方奔走下,我的漫画也意外地赚了些钱,我就用那些钱来买酒和烟。谁知我的不安和抑郁却反而有增无减。我闷闷不乐,日渐消沉,在我为静子他们杂志画每月的连载漫画《金太郎与小太郎的冒险》时,竟突然想念起故乡的家人来。由于过分落寞,有时我会戛然停下手中的画笔,伏在桌子上泪流满面。
这种时候,能带给我些许安慰的,就只有繁子了。繁子已经毫不忌讳地把我叫作“爸爸”了。
“爸爸,有人说只要一祈祷,神就什么都会答应,这话可当真?”
说来,我倒是正需要这样的祈祷哪。
啊,请赐给我冷静的意志!请告诉我“人”的本质!一个人排斥欺侮另一个人,难道也不算罪过?请赐给我愤怒的面具!
“嗯,是的,对繁子嘛,神什么都会答应的。可是对爸爸呢,恐怕就不灵验了。”
我甚至对神也充满了恐惧。我不相信神的宠爱,而只相信神的惩罚。我觉得,所谓的信仰,不过就是为了接受神的鞭笞,而俯首走向审判台。就算可以相信地狱,也怎么也无法相信天国的存在。
“为什么不灵验呢?”
“因为爸爸违抗了父母之言。”
“是吗?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大好人哪。”
那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我也知道,这公寓里的人都对我表示出好感,可事实上,我是多么畏惧他们啊!我越是畏惧他们,就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而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我就越是畏惧他们,并不得不远离他们。可是,要向繁子说清我这种不幸的怪癖,显然困难至极。
“繁子,你究竟想向神祈祷什么呢?”我漫不经心地改变了话题。
“繁子我想要一个真正的爸爸呢。”
我吃了一惊,眼前一片晕眩。敌人,我是繁子的敌人?抑或繁子是我的敌人?总之,这里也有一个威胁着我的可怕大人。他人,不可思议的他人,尽是秘密的他人。顷刻间,我从繁子的脸上读出了这一切。
原以为只有繁子属于例外,没想到她身上也隐藏着“无意中抽死牛虻的牛尾巴”。打那以后,我在繁子面前也不得不提心吊胆了。
“色魔!在家吗?”
堀木又开始上这儿来找我了。在我从“比目鱼”家出走的日子里,他曾让我陷入那么孤寂的境地,可现在我却无法拒绝他,而只能笑脸相迎。
“不是听人说,你的漫画很受欢迎吗?像你这样的业余画家,倒很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啊。真拿你没辙。不过,也别得意忘形。就说你的素描吧,简直惨不忍睹呢!”
他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绘画大师的派头。要是把我那些“妖怪的画像”拿给他看,他会是怎样一种表情呢?我又像往常那样开始徒劳地焦躁起来。我说:
“你别那么说我,我都差点尖声大叫了。”
堀木越发得意起来:
“如果仅凭为人处世的才能,迟早有一天总会露馅哟。”
为人处世的才能……听他这么一说,我除了苦笑,无以对答。我居然具有为人处世的才能!有句俗话叫作“明哲保身,得过且过”,这似乎成了一种处世训条。莫非我那种畏惧人类,唯恐避之不及,只能敷衍蒙混的性格,竟然与遵从这种处世训条的狡猾做法,在表现形式上竟然相同?啊,其实人们彼此互不了解,明明看错了对方,却自以为是对方唯一的挚友,一辈子都对事实真相浑然不觉。等对方死后,不是还要上门吊唁,痛哭流涕吗?
堀木算是我离开“比目鱼”家之后那些善后事宜的见证人(他肯定是在静子的央求之下,才勉强答应的),所以,他摆出一副助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或月下老人的派头,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教,或是深更半夜喝得烂醉跑来借宿,或是开口找我借五块钱急用(每次都无一例外是五块钱)。
“不过,你玩女人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再玩下去的话,世间是不会容忍的。”
所谓世间,又是什么呢?是人的复数吗?可哪儿有“世间”这个东西的实体呢?之前,我认为它是一种苛烈、严酷而且可怕的东西,并一直生活在这种想法中,如今听堀木那么一说,有句话差一点就迸出了我的喉咙口:
“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你吗?”
我害怕激怒堀木,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世间是不会容忍你的。)
(不是世间,而是你不会容忍吧。)
(如果那么做,世间会让你头破血流的!)
(不是世间,而是你吧。)
(你不久就会被世间埋葬。)
(不是被世间,而是被你埋葬吧。)
对自己的可怕、怪异、恶毒、狡诈和诡谲,你要有自知之明!——诸如此类的话语在我胸中你来我往。尽管如此,我却只能用手巾揩着汗涔涔的脸,笑着嗫嚅道:
“这是冷汗,冷汗!”
打那时候起,我萌发了一种堪称“思想”的念头: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个人吗?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与以前相比,我多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静子的话来说,我变得有点任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再借堀木的话来说,我变得出奇地吝啬和小气了。而借繁子的话来说,我不大宠着她了。
我变得不苟言笑,每天一边照看繁子,一边应各家杂志社之约(渐渐地,静子他们以外的出版社也开始向我约稿了,不过,都是些比静子他们杂志社还低俗的所谓三流出版社),画《金太郎与小太郎的冒险》,还有明显是模仿《悠闲爸爸》的《悠闲和尚》,以及《急性子小阿平》这类连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连载漫画,其标题就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我满心忧郁,慢条斯理地画着(我的运笔速度算是相当缓慢的),以此来挣点酒钱。当静子从杂志社回到家里,这下就轮到我外出了。我阴沉着脸走出家门,在高圆寺车站附近的摊铺上,或者是简易的酒馆里,啜饮着廉价的烈性酒,等心情变好之后,才又回到公寓里。我对静子说:
“越看越觉得你的长相怪怪的。其实啊,悠闲和尚的造型就是从你睡觉时的模样中得到灵感的。”
“你睡觉时的模样,也显得苍老了很多耶。就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不是都怪你,都被你榨干了。人生无常如水流,河畔柳枝何需愁。”
“别瞎闹了,早点休息吧。要不,给你来点饭?”她是那么镇定自若,压根不理睬我那一套。
“如果是酒的话,我倒想喝一点……,人生无常如水流……无常人生如流水,不,……人生无常如水流……”
我一边哼唱着,一边让静子给我脱衣。然后,我把额头埋在静子胸前,睡了过去。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相同之事也反复发生在明日
只需遵从与昨天同样的惯例
只要避免过度的狂喜
自然不会有悲哀造次
蟾蜍总是会迂回前进
躲开阻挡前方的路石
当我读到这首上田敏翻译的夏尔·克罗的诗时,不禁满脸通红,就像火苗在燃烧。
蟾蜍。
(这就是我。世间对我已无所谓容不容忍,埋不埋葬了。我是比狗和猫更劣等的动物。是蟾蜍,只会趴在地上缓慢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