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那段时期所有令人怀念的往事中,唯有一次悲惨的失败记录。它令我不胜汗颜,终生难忘。我在检察局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接受了检察官简单的审讯。检察官年纪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一个性情温和、不乏气度的人(如果说我长得漂亮,那也无疑是一种邪恶淫荡的漂亮,但这个检察官的脸上却始终是一种聪慧而宁静的神情,使你不得不承认,那才是一种真正的漂亮)。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彻底放松了警惕,只是心不在焉地叙述着。突然我又咳嗽了起来。我从袖口掏出手巾,蓦地瞥见了那些血迹。顿时,我涌起了一个浅薄的念头,以为或许我能把这咳嗽作为一种筹码来讨价还价。“咯,咯……”我夸张地大声假咳了两下,用手巾捂住嘴巴,顺势悄悄乜斜了检察官一眼。
“你是在真咳吗?”
他的微笑是那么宁静,我直冒冷汗。不,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会紧张得手足无措。中学时代,当竹一那个傻瓜说我是“故意的,故意的”,戳穿了我的把戏时,我就像被一脚踢进了地狱里一样。而如果说我这一次的羞愧远远超过了那一次,也绝非言过其实。那件事和这件事,是我整个生涯中演技惨败的两大记录,我有时甚至想:与其遭受检察官那宁静的侮辱,还不如被判处十年的徒刑。
被予以缓期起诉,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心中满是悲凉,坐在检察局休息室的长凳上,等待担保人“比目鱼”来领我出去。
透过背后高高的窗户能望见晚霞燃烧的天空,一大群海鸥排成一个“女”字形,朝远处飞去。
手记之三
一
竹一的两大预言,兑现了一个,落空了一个。“被女人迷恋上”这一并不光彩的预言化作了现实,而“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一祝福性的预言却归于泡影。
我仅成了一个蹩脚的无名漫画家,负责给不入流的杂志画粗俗的漫画。
由于镰仓的殉情事件,我遭到了学校的除名。于是,我不得不住进了“比目鱼”家二楼一间三铺席大的房子。每月从老家送来极少的生活费,并且不是直接寄给我,而是悄悄送到“比目鱼”手上(好像是老家的哥哥们瞒着父亲捎来的)。除此之外,我被断绝了与老家之间的所有联系。而“比目鱼”也总是板着一张脸,无论我怎样对他赔笑,他也一笑也不笑,与过去简直是判若两人,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人翻起脸来,怎么可能如此易如反掌?这令我感到可耻,不,毋宁说是滑稽。“比目鱼”一改过去的殷勤,只是对我反复叮嘱着同一句话:
“不准出去。总之,叫你不要出去。”
看来,“比目鱼”是认定我有自杀的嫌疑,换言之,认为我有可能追随那个女人投海自尽,所以才对我外出严加禁止的。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只能从早到晚蛰伏在二楼三铺席房间的被炉里翻翻旧杂志,过着傻瓜一样的生活,连自杀的力气也被销蚀殆尽了。
“比目鱼”的家位于大久保医专的附近,尽管招牌上堂而皇之地写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等,可毕竟只占了这栋房子两户人家中的一户。而且,店铺的门口也相当狭窄,店内落满了尘埃,堆放着很多的破烂货(本来,“比目鱼”就不是靠买卖这些破烂货为生的,而是大肆活跃于另一些领域,比如将某个“老板”的珍藏品转让给另一个“老板”以从中渔利)。他几乎从不呆在店里,而是一大清晨就绷着脸,急匆匆地出门去了,只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守店。当然他也负责看守我。一有闲工夫,他就跑到外面去,和邻近的孩子们一起玩那种传接球游戏,俨然把我这个二楼上的食客当作了傻瓜或是疯子,有时还像大人般对我来一番说教。我天生就是一个不会与人争辩的人,所以只得做出一副疲惫不堪或是感激涕零的表情,聆听并服从他的说教。这小伙计是涩田的私生子,只是其间有些隐情,使得涩田没有和他以父子相称。而且,涩田一直独身未娶,似乎与此也不无关系。我记得过去也从家里人那儿听到过一些有关的传闻,但我对别人的事情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对其中的详情一概不知。但那小伙计的眼神确实让人联想起那些鱼眼珠来,所以,没准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设若如此,这倒也的确算得上一对凄凉的父子。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常瞒着二楼上的我,叫来荞麦面什么的,一声不响地吃着。
在“比目鱼”家里,一直是由这个小伙计负责主厨的。我这个二楼食客的饭菜,通常是由小伙计盛在托盘里送上来,而“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四铺半席大的阴湿房间里匆匆忙忙地用餐,还一边把碗碟鼓捣得咔嚓作响。
在三月末的一个黄昏,或许是“比目鱼”找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赚钱门道,抑或是他另有计谋(即使这两种推测都没有错,至少也还有另一些我等之辈所无法推断的琐屑原因吧),他破例把我叫到了楼下的餐桌旁。桌子上竟然很罕见地摆放着酒壶和生鱼片,而且那些生鱼片不是廉价的比目鱼,而是昂贵的金枪鱼。就连款待我的主人家也大受感动,赞叹不已,甚至还向我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劝了点酒。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这以后?”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桌子上的盘子里夹起了一块干沙丁鱼片。看着那些小鱼身上银白色的眼珠子,酒劲便渐渐上来了。我开始怀念起那些四处游荡的时光,还有堀木。我是那么痛切地渴望起“自由”来了,以致差一点脆弱得掩面哭泣。
我搬进这个家以后,甚至丧失了逗笑的欲望,只是任凭自己置身于“比目鱼”和小伙计的蔑视之中。“比目鱼”似乎也竭力避免与我进行推心置腹的长谈,而我自己也无意跟在他后面向他诉说衷肠,所以我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食客。
“所谓缓期起诉,今后是不会成为人的前科的。所以,就凭你自己的决心便可以获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面,正经八百地征求我的意见,那我自会加以考虑的。”
“比目鱼”的说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说法,总是显得转弯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种试图逃避责任似的微妙性和复杂性。对于他们那种近于徒劳无益的防范心理和无数的小小计谋,我总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后只得听之任之,随他而去。要么我以滑稽的玩笑来敷衍塞责,要么我用无言的首肯来得过且过,总之,我采取的是一种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当时要是“比目鱼”像下面这样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我为“比目鱼”多此一举的用心,不,为世人们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面子观念,感到万般的凄凉和阴郁。
“比目鱼”当时要是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就好了:
“不管是官立的学校还是私立的学校,反正从四月开始,你得进一所学校。只要你肯进学校读书,老家就会捎来更充裕的生活费。”
后来我才了解到,事实上,当时情况就是这个样子的。若是那样,我是会言听计从的吧。但是,由于“比目鱼”那种过分小心翼翼、转弯抹角的说法,我反倒闹起了别扭,以至于我的生活方向也全然改变了。
“如果你没有诚心来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无可奈何了。”
“征求什么意见?”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样摸不着头脑。
“关于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罢了。”
“比如说?”
“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后怎么办?”
“还是找点活儿来干好吧?”
“不,我是问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即使我想进学校,也……”
“那也需要钱。但问题不在钱上,而在于你的想法。”
他为什么不挑明了说一句“老家会捎钱过来”呢?仅此一句话,我就会下定决心的。可现在我却坠入了云里雾中。
“怎么样?你对未来是否抱有希望之类的东西呢?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是受人照顾者所无法体会的。”
“对不起您。”
“这确实让我担心哪。我既然答应了照顾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废。我希望你拿出决心来给我看看,走上一条重新做人的道路。至于你将来的打算,如果你肯诚心诚意地告诉我,征求我的意见,我是愿意与你一同商量着办的。因为我‘比目鱼’是个穷光蛋,能够给你的资助也有限,所以,如果你还奢望过从前那种大手大脚的生活,那你就想错了。不过,要是你的想法切实可行,明确制订出了将来的方案,并愿意找我商量,就算我帮不了多少,也还是愿意助你重振旗鼓的。你明白吗,我的良苦用心?说呀,你究竟以后打算怎么办?”
“如果您不愿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工作来干……”
“你是真心那么说的吗?在如今这个世上,就算是帝国大学的毕业生也还……”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么公司职员。”
“那做什么呢?”
“当画家。”我一咬牙就说了出来。
“嘿?!”
“比目鱼”缩着脖子一阵嗤笑,他当时那狡黠的面影让我记忆犹新。那嗤笑的面影里,潜藏着一种近于轻蔑却又不同于轻蔑的东西。倘若把人世间比作一片大海,那么,在大海的万丈深渊里就分明曳动着那种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过那种嗤笑,管窥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秘。
最后他说道:“如果是这样,那根本就没法谈了。你的想法一点也不靠谱。你再想想看吧,今晚你就好好地想一晚上吧。”听他这样一说,我就像是遭到追撵似的,赶紧爬上了二楼。躺着想啊想啊,也没想出什么别的主意。不久,天开始拂晓了。黎明时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时我肯定回来。我去找下面这位朋友,商议将来的出路,请您不必为我担心。我保证。”
我用铅笔在便笺上写下上面的一番话。然后,又写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和在浅草的住址,悄悄地溜出了“比目鱼”家。
我并不是因为对“比目鱼”的说教感到懊恼,才偷跑出来的。正如“比目鱼”所说的,我是个想法一点不靠谱的男人,对将来的愿景完全没有头绪。如果一直待在“比目鱼”家当食客,未免对不起“比目鱼”。就算我发愤图强,立下宏志,可一想到每个月都得让并不富裕的“比目鱼”来资助我,顿时感到黯然神伤,痛苦不堪。
不过,我逃离“比目鱼”家,并不是真的想去找堀木之流商量什么“将来的出路”。我只是想让“比目鱼”暂且放下心来,才循着记忆,把堀木的住址和姓名随手写在了便笺的角落上(而我则可以趁机争取时间逃得再远一点,正是出于这种侦探小说式的策略,我才写下了那张留言条。不,不对,尽管不无这种心理,但更准确的说法或许是:我害怕自己冷不防带给“比目鱼”太大的打击,害得他惊惶失措。尽管事情的真相迟早要败露,但我还是惧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所以必须想办法掩饰。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尽管它与世人们斥之为“撒谎”而百般鄙弃的行径颇为相似,但我从不曾为了谋取私利而进行掩饰。我只是对气氛骤然变化所带来的扫兴感到近于窒息般的恐惧,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对自己不利,也必定会像往常一样,进行拼死拼活的服务。尽管这种“服务”是一种被扭曲了的、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极的东西,但正是出于这种为人“服务”的精神,我才在许多场合下不由自主地加上一两句修饰语。然而,这种习惯却常常给世上的所谓“正人君子”们带来了可乘之机。
我离开“比目鱼”家,一直步行着来到新宿,卖掉了揣在身上的书。这下我真是穷途末路了。尽管我对每个朋友都友爱而和善,却从未真正体会过那种所谓的“友情”。像堀木这样的玩伴另当别论,所有的交往都只给我带来痛楚。为了排遣那种痛楚,我拼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只要在大街上看到熟识的面孔,哪怕只是模样相似的面孔,我也会大吃一惊,被那种令人晕眩的痛苦战栗牢牢地攫住。即使知道别人喜欢自己,我也缺乏爱别人的能力(不过,对世人是否真的具备爱别人的能力,我持怀疑态度)。这样的我,不可能拥有所谓的“挚友”,再说,我甚至不具备走访朋友的能力。于我而言,他人的家门比《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要阴森可怕。这并非危言耸听,我真有这样的感觉:某种如可怕的巨龙般散发出腥臭的怪兽,正匍匐在别人家门内蠢蠢欲动。
我和谁都没有往来,我没地方可去。
还是去堀木那儿吧。
这是典型的假戏真做。我决定按照留言条上所写的那样,去走访住在浅草的堀木。在这之前,我从没主动走访过堀木家,大都是打电报叫他过来。可眼下,我连电报费也掏不出来了,更何况凭我这副潦倒之身,光发个电报,堀木恐怕也不会来见我吧。我决定来一次自己并不擅长的“走访”,叹息着坐上了电车。对于我来说,难道这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堀木吗?一想到这儿,一种冷彻脊梁的寒意便蓦地笼罩住了我。
堀木在家。他家是一栋两层的建筑,位于肮脏的胡同深处。堀木住在二楼的房间里,仅有六铺席大小。他年迈的父母和一个年轻的工匠正在楼下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忙着制作木屐鞋带。
那天,堀木向我展示了他作为都市人的崭新一面,即俗话所说的老奸巨猾的一面。这个冷酷而狡诈的利己主义者,令我这样的乡巴佬瞠目结舌。原来,他远不是像我这样不断漂泊流转的男人。
“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哪。你家老爷子原谅你了吗?还没有?!”
我没敢说自己是逃出来的。
我像平常那样搪塞着。尽管马上就会被堀木察觉,但我还是敷衍道:
“总会有办法的。”
“喂,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我对你的忠告吧,干傻事也该有个分寸。我嘛,今天还有点事呢,这阵子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有事?!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