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后,我和他一起走进了候诊室。这里呈现出与世间迥然不同的风景,我一下子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筑地小剧场看的《在底层》那出戏的舞台场景。尽管外面的世界是深绿色的,明亮得有些刺眼,但不知为什么,这里就算有光线,也尽显昏暗,充斥着阴冷的湿气,还有一股酸酸的气味扑鼻而来。盲人们垂着头,挤在一起。还有很多不是盲人,但身体有哪里残疾的老头子和老太婆,让我很是讶异。我在靠近门口的长凳边坐了下来,死人般耷拉着脑袋,恍如嚼了什么酸东西似的,紧闭上眼睛。突然我注意到,也许在这众多的病患中,只有我患的是最严重的皮肤病,于是睁开眼,抬起头,偷偷扫视着一个个患者,果然没发现任何人比我长着更明显的脓包。我是从医院玄关的广告牌上才知道的,这家医院专治皮肤病和另一种我羞于启齿的讨厌疾病。这么说来,那个坐在那里,像是年轻漂亮的演员似的男人,既然身体上没有长着脓包,那么,他就不是来看皮肤科,而是看另一科的病吧。一想到这里,就仿佛觉得,这候诊室里低头坐着等死的所有患者,全都染上的是那种病似的。
“我说你,还是去散会儿步吧。这里太闷了。”
“好像还早哪。”他闲得无聊地一直站在我身边。
“嗯。轮到我,都该中午了吧。这里好脏,你别待在这里。”说出这样严厉的话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吃惊,但他柔顺地听从了我的话,慢慢点了下头,说道:
“你不一起出去走走?”
“不要。我没事的。”我微笑着说道,“我待在这里最轻松。”
把他赶出候诊室后,我稍微平静了一些,然后又坐在凳子上,闭上了眼睛。在旁人看来,我肯定是个很矫情的、沉浸在愚蠢冥想中的欧巴桑,可对于我来说,这样是最放松的。装死。想到这个词,顿时觉得好滑稽。不过,我渐渐开始担心起来。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仿佛有人在耳旁嘟哝着这句讨厌的话,不禁心跳加速。没准这个脓包也是——想到这里,顿时感到汗毛竖立。或许他的温柔善良、缺乏自信等等,也是源自于此吧。虽然很可笑,但到了这时,我才确确实实想到了一个事实:对于他来说,我并不是第一个女人。于是,我变得坐立不安。被骗了!完全是结婚欺诈!突然脑海里冒出了这样过分的字眼。恨不得追到他身边,猛揍他一顿。我真蠢。我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才嫁给他的,可现在却突然对他不是头婚而懊悔、气恼,甚至觉得不可挽回,而且,前面那个女人的事儿也蓦然变得鲜明清晰,沉重地压在我胸口上。我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那女人的可怕和可恨。以前竟没在意过那女人,我为自己的粗心和疏忽感到无比遗憾,差点就流下泪来。我好痛苦,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嫉妒?如果是,那么,嫉妒这东西就是不可救药的狂乱,而且是仅限于肉体的狂乱。它毫无美感,丑陋至极。原来,世界上还存在着我所不知的讨厌地狱。我开始讨厌再活下去了。我无耻地匆匆解开膝盖上的包袱,拿出小说,随意翻开一页,就从那里读了起来。《包法利夫人》,爱玛的苦难生涯总是能安慰我。在我看来,爱玛最后的沉沦,是最符合女人也最自然的归宿。我感到,就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身体变得慵懒也是符合天性的。女人,无非就是这样的东西。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要知道,那是女人“天赋”的能力。肯定都各自面临着一个“泥淖”。这一点是可以明确断言的。因为,对女人而言,每一天都是她的全部。与男人不同。不会去考虑死后之事,也不会展开思索。只祈求达成每一刻的美丽,溺爱着生活和生活的感触。女人之所以对茶碗和花纹漂亮的和服珍爱有加,就因为只有这些才是真正的生存价值。而每一刻的行动,都直接构成了生存的目的。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呢?如果高明的现实主义能够牢牢地遏制住人的堕落和轻浮,并毫不掩饰地把它们暴露出来,不知我们自身的身体会有多么轻松。但对于女人心中这个深不可测的“恶魔”,谁都装着没有看见,也不肯去触碰它。正因为如此,才引发了各种悲剧。或许只有高深的现实主义可以真正拯救我们。毫不隐瞒地说,女人的心在新婚第二天就可以平静地想着其他男人了。对人心,绝不可以放松警惕!有句话叫作“男女七岁有别”,这句古训突然带着可怕的现实感,撞击着我的胸口,让我惊讶地发现:被称之为日本伦理的东西,几乎全都具有强大的写实性。我震惊得几近晕眩。原来,人们早就对一切深谙于心。自古以来,那个泥淖就早已掘好了,放在那里。这样一想,心情反倒变得痛快了一些,也安下心来。即使我身上长满了丑恶的脓包,也还是个性感的欧巴桑呢。我甚至抱着这份余裕,有了怜悯自己的心情,继续读起书来。此刻,罗多尔夫正悄悄贴近爱玛,轻声呢喃着甜言蜜语。我一边读,一边想着其他奇妙的事情,不由得扑哧笑了。如果爱玛这时身上长出脓包,事情会怎样呢?我冒出了这个奇怪的念头。不,这可是一个重要的想法!我一下子认真起来。如果是那样,爱玛肯定会拒绝罗多尔夫的诱惑,而爱玛的生涯也会因此截然不同。肯定是这样的。她最终肯定会拒绝的。要知道,如果身上是那样子的话,除此之外是别无选择的。而且,这绝不是喜剧。其实,女人的一生是由当时的发型、衣服的图案、犯不犯困等身体的细微状况来决定的,所以,曾有保姆因困得厉害而掐死在背上吵闹的小孩。特别是这样的脓包,不知道会怎样逆转女人的命运,扭曲浪漫的故事。在即将新婚的前夜,如果突然冒出这样的脓包,不等你反应过来便蔓延到胸部和四肢,会怎么样呢?我想,这种事儿是可能发生的。唯独脓包真的防不胜防,是取决于天意的东西。我从中感觉到天的恶意。在横滨码头,兴高采烈地迎接五年不见的丈夫回国。就在焦急等待的节骨眼上,眼看着脸上的重要部位出现了紫色的脓包。一摸它,那个原本兴奋不已的年轻夫人竟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岩石。这样的悲剧也是可能发生的。男人倒是对脓包什么的不以为然,但女人是靠皮肤活着的。如果有女人加以否定,那她肯定是在说谎。福楼拜什么的,我所知甚少,但感觉他是个缜密的写实家。当查理要亲吻爱玛的玉肩时,爱玛高叫着“不要!衣服会皱的”来拒绝他。既然有如此周密细致的观察能力,那为什么就不能写写女人患皮肤病的痛苦呢?兴许那是一种男人所难以理解的痛苦吧?或者像福楼拜这样的人,其实对此早就了然在心,但因为太过污秽,不能成其为浪漫故事,所以才视而不见,敬而远之的吧?不过,敬而远之未免太过狡猾,真的,太狡猾了。在结婚前夜,或是与五年不见、日夜思念的人重逢之际,突如其来地冒出了脓包,如果是我,我宁愿死掉。宁愿离家出走,要么堕落,要么自杀。要知道,女人是仅靠一瞬间的美丽欢愉而活着的。才不管它明天会怎样……
门悄悄打开了,他露出一张松鼠似的小脸,用眼神问我:还没到吗?我有些轻佻地朝他挥了挥手。
“喂。”我的声音听起来粗俗而尖利,有些忘乎所以。于是,我缩起肩膀,尽可能压低嗓音,继续说道,“喂,当认定明天管它怎么样都无所谓时,你不觉得,这是女人最显出女人味的时候吗?”
“你说什么?”他有些惶然无措。见状,我笑了。
“是我嘴笨没说好吧?所以你不懂。不过,没什么了。就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整个人变了似的。觉得总不能待在这样的底层里。我因为很软弱,所以很容易被周围的氛围所影响和驯服。我变得很粗俗。整个心越来越低贱、堕落,就好像……好了,不说了。”我欲言又止,噤口不语了。就好像卖春妇——我本想说这个词的。这是一个女人永远忌讳说出口的词,而且是每个女人都肯定一度被它所烦扰的词语。当彻底失去了自矜时,女人必定会想到它。我懵然察觉到,在长了这种脓包后,自己的心也变成了恶魔。以前我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丑女,伪装成没有自信的样子,却悄悄对自己的皮肤,对,唯独对它呵护有加。如今我知道,它曾是我唯一的骄傲。也发现,我曾引以自豪的谦卑、节俭、忍让等等,都是格外不靠谱的赝品,实际上,我也不过是一个只凭知觉和触觉而忽喜忽忧,瞎子般生活着的可怜女人。不管知觉和触觉多么敏锐,都不外乎是动物的本能,而与智慧毫不搭界。说穿了,不过就是个愚蠢的白痴。我清醒地看穿了自己。
我错了。就算这样,我还把自己纤细的知觉视为高尚的东西,误以为那是一种聪明,以此来安慰自己。难道不是吗?结果,我还不是个愚蠢的傻女人。
“我想了好多好多。我真是个混蛋。我从骨子里都疯了。”
“那也难怪。我懂的。”他就像是真的懂一样,露出聪明的笑容,回答道,“喂,轮到我们了。”
在护士的带领下,进了诊疗室。解开腰带,再索性直接露出了肌肤。瞥了一眼自己的乳房,我看见的是石榴。比起被坐在眼前的医生看见,倒是被站在后面的护士看见,更让我难堪几十倍。在我看来,医生是没有人的感觉的,就连对他脸的印象也是模糊的。医生也不把我当人看待,到处摸弄着。
“是中毒。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吗?”他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会治好吧?”他替我问道。
“会治好的。”
我迷迷糊糊的,就仿佛身在另一个房间里听着他们的对话。
“老是一个人抽抽噎噎地哭着,实在看不下去了。”
“马上就会好的。打一针吧。”
说着,医生站了起来。
“不是什么麻烦的病吧?”是他在问。
“当然啦。”
打完针以后,我们走出了医院。
“这不,手上已经好了。”
我把双手举向阳光,仰头眺望着。
“高兴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怪难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