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士(三)
田岛把威士忌倒在大杯子里,“咕咕咕”地两口就喝干了。本来今天是打定主意让绢子请客的,不曾想反被她强卖了所谓“正宗产地”的高价乌鱼子。眨眼之间,只见绢子毫不手软地把一大块乌鱼子全部切成小片,满满地盛在一个脏兮兮的大碗里,再一股脑儿撒上味精,说道:
“请用吧。味精就算我请客了,别介意。”
这么一大碗乌鱼子,是怎么也吃不完的。何况还撒上了味精,简直就是胡来。田岛顿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就算是把七张纸币放在蜡烛上一烧了之,也不会涌起如此惨痛的损失感吧。实在是浪费,而且毫无意义。
田岛怀着欲哭无泪的心情,从满满的碗底夹起一片幸好没被撒上味精的乌鱼子,一边吃,一边惶惶然地问道:
“你,自己做过饭吗?”
“要做是当然能做啦。只是嫌麻烦,不做罢了。”
“洗衣服呢?”
“你别门洞里看人。说来,我还算挺爱干净的呢。”
“挺爱干净的?”
田岛茫然地环视着恶臭弥漫的凄凉房间。
“这个房间嘛,原本就是这么脏,根本无法整理。再说我不是还在做生意吗?所以,屋子里免不了乱堆些东西。来,让你瞧瞧壁橱吧。”
她站起来,一下子打开了壁橱。
田岛顿时看傻了眼。
里面整洁干净,井然有序,散发着光芒,甚至还飘来馥郁的香味。衣柜、梳妆镜、行李箱,木屐箱上面还摆放着三双小巧可爱的鞋子。换句话说,这个壁橱就是有着乌鸦嗓的灰姑娘悄悄拥有的魔法密室。
很快,绢子又“啪”地关上了壁橱,从田岛身边挪开一点距离,很随意地坐了下来。
“一个星期好好打扮一次,这就够了。又不想讨男人的欢心。平常就穿成这个样,正好。”
“不过,那条工装裤是不是太邋遢了点?看起来也不卫生。”
“你这话啥意思?”
“好臭。”
“假装优雅,有什么用?你不也一样,总是一身酒臭吗?这味,闻着就不爽。”
“也就是说,我们是臭味相投的一对?”
随着酒劲逐渐上来,房间凄凉的景象,还有绢子一身乞丐般的装束,都不再让田岛心怀芥蒂了。毋宁说心中燃烧起一种欲望,要去实施一开始就制订的计划。
“不是有句话说,‘不打不成交,越打越亲热’吗?”
这种挑逗方式未免太下作了吧。但男人每到这种场合,即便是所谓的大人物或大学者,都是采用这种愚蠢的说话方式来勾引女人的,而且常常出乎意料地获得成功。
大力士(四)
“能听见钢琴声呢。”
他越发装腔作势起来,故意眯缝着眼睛,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广播声。
“你也懂音乐?明明就是一副音痴相。”
“你这个傻瓜,不知道我是音乐通呀?如果是名曲,我巴不得听一整天呢。”
“那曲子,叫什么?”
“肖邦。”
当然是在信口开河。
“咦?我还以为是越后狮子舞的音乐呢。”
两个音痴之间的这场对话,显然是前言不搭后语。田岛感到实在是索然无趣,就很快换了一个话题。
“想来,你以前也是和人谈过恋爱的,对吧?”
“说什么蠢话。我可不像你那么淫荡呢。”
“还是注意一下你的用词吧。真是个粗俗的家伙。”
田岛蓦地感到很不痛快,更是大口地喝着威士忌。看来,恐怕已经取胜无望。但就此败下阵来,又会有损于身为好色男人的名誉。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到取得胜利。
“恋爱和淫荡,根本就是两码事呢。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就让我来教教你吧。”
说着,田岛也不能不为自己那种下流的口吻感到不寒而栗。这可不成。虽说时间早了点,但还是装着喝醉了,就这样躺下睡了吧。
“啊,怎么这就醉了啊。因为是空腹喝的酒,所以醉得不轻吧。让我在这里借个地儿躺一下吧。”
“这怎么行?!”
乌鸦嗓一下子变成了怒吼声。
“别以为我好骗!我早就看穿你的把戏了。想在这里过夜,那就拿五十万,不,一百万出来!”
这下全盘皆输了。
“你犯得着那么动怒吗?只因为喝醉了,才想在这里……”
“不行,不行,快给我回去!”
绢子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这时的田岛早已黔驴技穷,只好使出了最丑陋、最卑鄙的一招。他站起身,冷不防想抱住绢子。
只听到“乓”的一声,田岛的脸被拳头猛揍了一下。他不由得发出了“啊”的一声怪叫。就在这一瞬间,田岛想起绢子是个轻易就能背起十贯重量的大力士,不禁直打哆嗦,说道:
“请饶了我吧。你这个强盗。”
他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后,赤着脚跑出了门外。
绢子镇定下来,关上门。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田岛的声音:
“喂,对不起,我的鞋……另外,如果有绳子之类的东西,拜托你给我。我的眼镜脚坏了。”
在作为好色男人的历史上,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田岛懊恼得怒火中烧。他用绢子施舍给他的红绳子临时绑住眼镜,再挂在两只耳朵上,有些自暴自弃地呻吟着,说道:
“谢谢!”
说完,他一下子冲下了楼梯。不料途中踩虚了一步,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冷战(一)
田岛绝不甘心在永井绢子身上投入的资本付之东流。说来,他还从不曾做过如此亏本的买卖。一定得千方百计地利用她,发挥她的价值。不收回成本,岂不冤枉?不过,那家伙可不好对付,是个大力士,还是个大饭桶,再说又贪婪无比。
天气渐渐转暖了,各种花儿也开了,唯独田岛一个人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中。从那个彻底溃败的夜晚算起,又过去了四五天。他新配了一副眼镜,脸颊上的红肿也已消退,先给绢子的公寓打了一个电话。他琢磨着,要向绢子展开一场思想战。
“喂喂,我是田岛呢。前一阵子,我喝得烂醉,真是不好意思,哈哈哈……”
“女人家一个人过日子,难免会遇到各种状况。才没放在心上呢。”
“哪里哪里,那以后我也认真地想了很多,结果呢,还是决定和那些女人一刀两断,买一间小小的屋子,把妻儿从乡下接回来,重新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不知道,这在道德上是不是说不过去呀?”
“你说的话,让我总觉得不明就里,不过,每个男人都是一路货色,一旦攒了钱,都会净想些放不上台面的奇怪事情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样做不对,是吧?”
“不是挺好吗?看来,你是攒了相当多的钱吧?”
“不要口口声声都是钱……我是问,关于道德上,也就是思想上的问题,你有什么想法?”
“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对于你做的事儿。”
“当然,你那么说是没错,不过,我觉得嘛,我这么做是对的。”
“如果是那样,不就得了吗?我要挂电话了。那些废话,我才不想听呢。”
“不过,对于我来说,却是关系到死活的大问题。我觉得,道德上的问题还是必须得重视的。你就救救我吧,对,求你救救我。我就是想做好事呢。”
“你今天好奇怪。不会是又想装着喝醉了的样子,来干什么坏事吧?我才不会上当受骗呢。”
“别数落我。其实,人都有一种从善的本能。”
“可以挂电话了吧?没别的事儿了吧?刚才起就一直想撒尿,正憋得我原地跺脚呢。”
“请稍等一会儿,对,就一会儿。一天付给你三千日元,怎么样?”
思想战转眼间演变成了金钱战。
“还要招待我吃饭吧?”
“这个就饶了我吧。最近,我的收入也着实少了很多。”
“没有一张(一万的纸币),那可不成。”
“就五千吧,好不好,就这样办吧。因为这是道德问题。”
“我要尿了。你就高抬贵手吧。”
“就五千,求你了。”
“你呀,还真是个混蛋呢。”
电话那头传来了“哧哧哧”的窃笑声。看来,她是答应了。
冷战(二)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绢子了。除了一天付给她五千日元之外,绝不再招待她一片面包、一杯水。对绢子若是不尽其所用,实在是亏大了。总之,温情是最大的忌讳,很可能招致自身的毁灭。
田岛曾被绢子猛揍一拳,发出了奇怪的尖叫,这反倒让田岛心生一计,决定好好利用绢子身上的蛮力气。
在田岛的所谓情人们中间,有一个叫作水原景子的人,年龄不到三十岁,是一个不算太高明的西洋画画家。她在田园调布租了个两室的公寓,其中一间用作起居室,另一间则用来做了画室。有一天,她带着某个画家的介绍信来到《OBELISK》编辑部,红着脸,战战兢兢地问,能不能让她给杂志画点插图什么的。田岛觉得她很可爱,决定尽微薄之力来接济她的生活。水原性格温和,沉默寡言,还是个爱哭的女人。不过,她哭的时候,绝不会疯狂地大声嚷叫。正因为哭起来就像纯洁的小女孩一般楚楚可怜,所以,倒也并不让人讨厌。
不过,这女人有一点特别棘手,那就是她有个哥哥。她哥哥曾在满洲当过很长时间的兵,自幼就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而且身强力壮,体形彪悍。当田岛最初从景子那里听到她哥哥的事儿时,便觉得浑身不对劲儿。显然,她这个身为军曹或是伍长的哥哥,对田岛这个好色男人来说,打一开始就成了不祥的存在。
这个哥哥最近从西伯利亚那边回来了,而且就一直住在水原的公寓里。
田岛特别不愿意与这个哥哥碰面,所以,先给景子的公寓打了个电话,想把她约出来见面,不料这一招根本就行不通。
“本人是景子的哥哥,不知你……”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非常有力,一听就知道,是出自一个彪悍的男人。原来,那家伙果然还在那里呢。
“我是杂志社的人,想找水原老师谈谈画稿的事儿……”
田岛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都在不住地颤抖。
“不行。她感冒了,正躺着呢。眼下,工作的事儿就免了吧。”
真不走运。看来,想要把景子约出来,似乎不太可能。
但是,如果因畏惧这个哥哥,而一直拖着,不赶快和景子分手,这对景子而言,似乎也是有失礼数的。再说,既然景子因感冒而卧病在床,还有个从军队回来的哥哥赖着不走,想必也急需钱用吧。所以,兴许这反而是一个好机会。田岛寻思着,到时候给病人说一些体贴好听的安慰话,再悄悄递给她一笔钱,这样一来,就算是当兵的哥哥,也不会出手打人了吧。没准比景子还感激涕零,主动找自己握手也说不定。不过,若是万一对我大打出手的话……到时候,我就索性躲到永井绢子这个大力士的背后去好啦。
这样一来,就算是让永井绢子物尽其用了。
“这样行不?尽管我倒是认为应该没什么问题,但那边有个蛮横粗暴的男人。如果他敢动武的话,就请您轻轻挡住他好啦。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貌似那家伙很弱,不难对付的。”
不知不觉之间,他对绢子说话的口吻已悄然改变,开始显得彬彬有礼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