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所谓的‘覆水一战’,对吧?”
“覆水一战?你这个傻瓜,是‘背水一战’哪。”
“啊?是吗?”
她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而田岛倒是变得越发不耐烦了。不过,她是那么美,有一种凛然绝伦的高雅气质,俨然来自另一个世界。
炸猪排、鸡肉可乐饼、金枪鱼的生鱼片、乌贼鱼的生鱼片、中华面、鳗鱼、火锅、牛肉串烧、寿司拼盘、海虾沙拉、草莓牛奶。
这一切都被扫荡一空了,可现在,她居然还要甜白薯泥!该不会每个女人都这么能吃吧?不,抑或真的有这种可能?
行进(四)
绢子的公寓位于世田谷一带,她说,早晨她通常都要去跑跑单帮,但下午两点以后,基本上都是闲着的。于是,田岛就和绢子约定,每周选一个合适的日子,先打个电话联络好在哪里碰头,会合后再一起前往田岛打算分手的女人那里。
几天后,两个人的首站目标选择了日本桥某个公寓内的美容院。
前年冬天,喜欢打扮的田岛溜达着偶然进了这家美容院,在这里烫过发。这里的“美容师”名叫青木,年龄在三十岁左右,是所谓的战争遗孀。与其说是田岛去勾引对方的,还不如说是女人一方主动贴上来的。青木每天都是从筑地的公寓来日本桥的店里上班,而收入仅勉强够她维持自己的生活。于是,田岛就开始资助她生活费。如今,在筑地的公寓里,田岛和青木的关系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不过,田岛却很少在青木上班的店里抛头露面。因为田岛认为,像他这样高雅的美男子出没在店里,肯定会妨碍她做生意。
可今天,田岛却出人意料地带着一个绝世美人,翩然出现在她的店里。“诸位好!”他先是有些见外地寒暄了一声,然后说道,“今天把内人也带来了。是这次从疏散地把她接回来的。”
寥寥数语,已传达了所有的弦外之音。青木长得眉清目秀,肌肤白皙,而且显得聪明伶俐,也是个不同凡响的美人。但和绢子放在一起,就像千金小姐脚上的银靴子与士兵脚上的大筒靴一样,还是相距悬殊。
两个美人默默地点头以示寒暄。青木脸上已经是欲哭无泪的卑屈表情。显然,两者间的胜负已经昭然若揭。
前面也说过,田岛对女人不乏诚实的一面,从未向女人们隐瞒过自己已婚的事实,而且一开始就坦白道,老婆和孩子现在暂时疏散在乡下。从今天的架势看,这回是“尊夫人”终于现身了,而且还如此年轻、高贵,富有教养,堪称绝世美人。
青木除了欲哭无泪,别无他法。
“请帮我夫人打理一下头发吧。”田岛乘胜追击,试图给对方最后一棒,“据说,不管是在银座,还是别的地儿,都找不着您这样手艺高超的美容师呢。”
这倒也不纯粹是奉承话。事实上,青木的确是个手艺精湛的优秀美容师。
绢子面朝镜子坐了下来。
青木把白色的肩披搭在绢子身上,开始梳理绢子的头发。她的双眼盈满了泪水,似乎随时都要夺眶而出。
绢子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倒是田岛离开座位,走了出去。
行进(五)
绢子刚做完头发,田岛就悄悄走进美容室,将一寸厚的一扎纸币塞进青木白色上衣的口袋里,怀着近于祈祷般的心情,在她耳边低声耳语道:
“Good-bye!”
那声音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道歉,带着温柔而哀切的口吻,让他自己也备感意外。
绢子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青木也默默无语,只顾着整理绢子坐皱了的裙子。田岛则一步当先走出了门外。
啊,分别是如此痛苦。
绢子面无表情地从后面跟了上来,说道:
“其实,也并不咋地。”
“你是指?”
“烫发技术呗。”
混蛋!田岛真想大骂一声绢子,但考虑到是在百货店里,就只好忍住了。田岛心想,青木这个女人,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也不向我要钱,还经常给我洗衣服。
“这样,就算结束了?”
“嗯,是的。”
田岛的心被一种无尽的悲凉给裹挟住了。
“这么轻易地就分手了,那女人也太窝囊了。不是也还算个美人吗?既然还有那份姿色……”
“给我住口!什么叫‘那女人’?不准再用那种失礼的称呼了。她可是个大好的老实人哟。和你不一样。总之,你给我住嘴!一听到你那乌鸦嗓,我就忍不住抓狂。”
“我的妈呀,那可就不好意思了。”
哇,多么粗俗的说法!田岛真的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出于奇怪的虚荣心,田岛与女人在一起时,总是事先把钱包交给对方,让女人去付账,假装自己对账单漠不关心,一副阔佬的派头。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女人不征得他同意就擅自买东西的。
但这个嘴上挂着“不好意思”的女人却泰然自若地破例了。在百货店里,到处是昂贵的商品。她会毫不犹豫地专挑高档商品,而且尽是些优雅无比、品位不凡的东西,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能不能给我适可而止!”
“果真是抠门!”
“接下来,你又要去狂吃一番吧?”
“好吧,今天就算我为了你忍一忍吧。”
“把钱包还给我。从现在开始,用钱不准超过五千日元。”
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虚荣和面子。
“我才用不了那么多呢。”
“胡说,你不是用了吗?一会儿看看钱包里剩余的钱,就知道了。你肯定花了一万日元以上。要知道,上次带你去吃的料理也不便宜哟。”
“如果是那样,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怎么样?说来,又不是我自个儿愿意跟着你这样走来走去的。”
这话近于一种威胁。
田岛只有一阵叹息。
大力士(一)
不过,田岛原本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他靠帮人做黑市买卖,一下子就能轻松获利数十万,就足以证明他是个精明能干之人。
就性格而言,他绝不是那种被绢子大肆挥霍,还能默默表现出宽容美德的人。如果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他是绝不肯罢休的。
你这个可恶的家伙!嘚瑟什么呀?看我怎样把你变成我的女人!
分手的行动就姑且暂缓一步吧。我要首先征服那家伙,让她变成一个彬彬有礼、温顺而节俭的小胃口女人,然后再继续实施分手计划。照现在这样下去,只会枉费钱财,不可能推进分手计划。
胜利的秘诀就在于:不让敌人靠近,而是主动打入敌营。
根据电话簿,他查到了绢子公寓所在的街区门牌,准备主动出击。他提上一瓶威士忌和两袋花生就出发了,心想要是饿了,就让绢子给做点什么吃的。他还打起了如意算盘,心想,自己只管大口大口地喝下威士忌,佯装着喝醉的样子,就直接睡在绢子那里好啦,接下来嘛,那女人就该是我的了。关键是,这一招绝对划算,还可以省下在外住宿的房费。
在女人面前,田岛向来是个自信爆棚的人,可现在居然想出如此粗暴、无耻、下作的攻略,看来的确是抓狂了。也许是被绢子花掉了太多的冤枉钱,神经有些失常了的吧。应该克制色欲这一点就自不用说了,人如果过分纠结于金钱,整天只想着赶快收回成本,其后果也必然堪忧。
这不,田岛因为过于憎恨绢子,竟制订了丧失人性的卑鄙计划,结果招致了差点丢掉性命的大灾难。
傍晚,田岛终于找到了绢子位于世田谷的公寓。这是一栋老式的二层木制建筑,显得阴气十足。一爬上楼梯,尽头处就是绢子的房间。
他敲了敲门。
“谁呀?”
里面传来了乌鸦嗓的声音。
打开门,田岛吓了一跳,顿时站住了。
屋子里到处乱七八糟,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哇,好不凄凉。是一个四铺席半的房间。只见榻榻米的外表已经黢黑到油光发亮,还像波浪般高低不平,压根看不到榻榻米的四个边。整个房间堆满了像是用来跑单帮的工具,比如石油罐、苹果箱、1.8公升装的酒瓶,还有裹在包袱皮里的不明物品,像是鸟笼似的东西、纸屑等等,显得杂乱无章,几乎找不到下脚之处。
“怎么,原来是你呀!干吗来了?”
绢子又回到了几年前见到她时的那种乞丐装束。身上穿着又脏又破的工作裤,完全看不出是男是女。
房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互助信贷公司的宣传画。此外,其他地方就再也找不着堪称装饰的东西了。就连窗帘也没有。难道这就是一个二十五六岁姑娘的房间?屋子里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灯,尽显凄凉和阴森。
大力士(二)
“就是来玩玩。”田岛毋宁说被一种恐惧感攫住了,声音也不由得变成了绢子式的乌鸦嗓,“不过,我可以下次再来的。”
“你肯定有什么算计吧。因为你是一个不会白跑路的人。”
“哪里哪里,今天嘛,真的是……”
“还是爽快点吧。你呀,有点太磨叽了……”
可是,眼前这房间也未免过于寒碜了。
莫非要在这里喝威士忌?哎,早知如此,就该买更廉价的威士忌来了。
“才不是磨叽,只是爱干净罢了。瞧你今天,不是也太邋遢了吗?”
田岛紧颦着眉头,说道。
“今天呀,我背了有点沉的东西,所以有些累,就睡了个午觉,直到刚才才醒来。哦,对了,有好东西呢。要不要进屋里来?这东西还满便宜的。”
貌似绢子想的是买卖上的事儿。说到赚钱,那可跟房间脏不脏没关系了。于是,田岛脱下鞋子,选了个榻榻米上还算干净的地方,就那样穿着外套,盘腿坐了下来。
“你,应该喜欢吃乌鱼子吧?看你平时挺爱喝酒的。”
“那可是我的大爱。你这里有吗?就请拿出来招待我吧。”
“开什么玩笑。那就赶快交钱吧。”
绢子真是恬不知耻,居然把右手伸到了田岛的鼻尖前。
田岛一副受够了的表情,扭着嘴说道:
“看到你的所作所为,觉得整个人生都好虚幻。快收回你的那只手吧。乌鱼子什么的,我才不要呢。那是马吃的东西。”
“我会便宜卖给你的,真是个傻瓜。真的很好吃哟,是正宗产地的正牌货。别磨蹭了,快把钱拿出来吧。”
她晃动着身体,似乎并不打算把手收回去。
不幸的是,乌鱼子的确是田岛的大爱,喝威士忌的时候,只要有这玩意儿,就一了百了了。
“好吧,那就来一点吧。”
田岛有些气恼地把三张大纸币放在了绢子的手心上。
“再来四张。”
绢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田岛吃了一惊,说道:
“混蛋,还是给我合适点吧。”
“果然很抠门。要不,就大大方方地买下一整块吧。别像在买柴鱼片似的,还要人家切下一半来卖给你。真抠门。”
“那好吧,就来一整块吧。”
到此,就连磨叽的田岛也终于爆发了,说道:
“好啊,一块、两块、三块、四块,这样该行了吧。快收回你的手!我真想见识见识,生下你这种无耻之人的父母究竟长的什么样。”
“我也想见识一下呢。要是看到他们,我还想掴他们几巴掌,问他们,干吗扔下我?一旦被扔掉,就算再新鲜的青葱也会马上枯掉的。”
“算了,别跟我提身世什么的,好无聊。把杯子借我用一下。从现在开始,就只想着威士忌和乌鱼子了。对了,还有花生呢。这个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