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话
唐诗的五言绝句里,有一句叫作“人生足别离”。我的一个前辈把它翻译为:唯有再见方为人生。的确,相逢时的喜悦乃是转瞬即逝的情愫,而唯有别离的伤痛却刻骨铭心。即便说我们总是生存在惜别之情中,亦绝非戏言。
因此,鄙人把本文题作“Good-bye”。若说是用来意指现代绅士淑女们的别离百态,也许有些不无夸张,但如果能以此描绘出各种别离的模样,将不失为一大幸事。
变心(一)
某位文坛耄宿去世了。在告别仪式结束之际,天上飘起了点点雨丝。显然,这是一场早春的雨。
在回去的途中,两个男人合撑着一把雨伞并肩而行。他们都是前来向过世的文坛耄宿表示礼节性哀悼的,而此刻,他们俩的话题不外乎尽是与女人之间的艳事或丑闻。其中一个半老的大个子男人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是一位文人,而另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美男子则戴着哈罗德·洛伊德式的眼镜,身穿条纹状的裤子,是一名编辑。
“那家伙……”文人说道,“貌似也很好女色哪。而再说你吧,也该到见好就收的时候了。这不,瞧你一副憔悴的样子。”
“我正打算全部都一刀两断呢。”
那个编辑红着脸回答道。
这个文人一贯口无遮拦,说起话来也全都是粗俗的话题。一直以来,美男子编辑都对他敬而远之,可偏偏今天自己没有带伞,所以,无奈之中只好钻进了文人的蛇眼伞下,听凭他说三道四了。
正打算全部都一刀两断。说来,此话也并非全是谎言。
有些东西正悄然发生着变化。战争结束过了三年,总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今年三十四岁的田岛周二,是杂志《OBELISK》的总编辑。虽然他说起话来似乎带着点关西腔,但对自己的出身几乎闭口不谈。他是个精明能干的男人,担任《OBELISK》的编辑一职,不过是为了在社会上装装门面而已,暗地里却在帮人做黑市买卖,大敛不义之财。但有句俗话说得好,黑心钱来得快也去得快,据说他把钱全用在了花天酒地上,甚至包养了近十个女人。
不过,他倒不是单身男人。不仅不是单身男人,现任妻子还是他的二婚对象。他的前妻因患肺炎而撒手人寰,留下了一个痴呆女儿。那以后,他便变卖了东京的房产,疏散到埼玉县的朋友家里。就在疏散的过程中,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在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后,与她结了婚。而不用说,这段婚姻乃是他现任妻子的初婚,其娘家则是那种家境殷实的农户。
战争结束后,他把妻子和女儿托付给妻子的娘家,只身一人回到东京,在郊外的公寓租了一间房,但也只是用来睡个觉而已。他四处闯荡,又精于算计,所以赚了大把的钞票。
不过,这样过了三年后,不知为什么,心态发生了变化。或许是整个世道变得越发微妙了吧,抑或是因多年的不节制导致身体近来明显消瘦了吧,不,不对,也许只是单纯的“上了年纪”而已,反正如今可谓“色即是空”,连喝酒也变得索然无味了。常常会有一种近于“乡愁”的情绪倏然掠过他的胸口,他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买下一间小房子,把老婆和孩子都从乡下接到身边来……
看来,是该就此金盆洗手,停止黑市买卖,一门心思地做杂志编辑了。说到这一点……
说到这一点,眼下可是面临着一大难关。那就是首先必须和那些女人彻底了断。一想到这里,就连工于心计的他也感到束手无策,只能喟然叹息。
“打算全部一刀两断呀……”大个子的文人歪着嘴巴苦笑道,“这倒是件好事,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养了多少个女人呀?”
变心(二)
田岛一脸哭丧的表情。越想越觉得,仅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与那些女人一刀两断。如果用钱就能摆平一切,那事情可就简单了,但很难设想,那些女人们会因此而甘愿退出。
“如今想来,我真的是疯了。太荒唐了,竟然染指那么多女人……”
他蓦地涌起一个念头,想向这个半老的粗鄙文人坦白所有的一切,听听对方有什么高见。
“真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种正经话来。不过,越是多情的人,就越容易莫名地惧怕所谓的道德,而这也正是他们讨女人喜欢的地方。男子汉仪表堂堂,又有钱,又年轻,再加上又讲道德又温柔,那当然是有女人缘了。这是不言而喻的。即使你打算一刀两断,对方也不会答应吧。”
“就是这一点伤脑筋哪。”
他用手绢揩着脸。
“你不会是在抹眼泪吧?”
“没有,是雨水打在镜片上起了雾……”
“瞧你,那声音明显是在哭呢。还真是个窝囊的好色男。”
既然是个帮人做黑市买卖的人,那也就没什么道德感可言,但正如那文人说的,田岛尽管是个多情的男人,但奇怪的是,却对女人不乏诚实的一面。女人们似乎也因此对他毫不戒备,百般信赖。
“难道就没有什么高招吗?”
“哪有呀。本来,你去外国什么的躲上个五六年再回来,倒是个好办法吧,但就眼下的局势看,又是没法轻易出国的。还不如干脆把那些女人们全都召集到一间屋子里,让她们高唱一曲离别歌,不,还是唱毕业歌好啦,再由你一一颁发毕业证。然后呢,你就装着发狂的样子,裸奔到外面,一逃了之。这办法绝对靠谱。女人们肯定会被惊吓得从此罢休吧。”
这算得上什么高招呀,根本就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这就告辞了。我呀,就从这里去搭电车了…...”
“哎呀,急什么呢?不如一起步行到下一个车站吧。反正,对于你而言,这可是一个重大问题哟。还是两个人一起来想想对策吧。”
看来,那文人这天闲得百无聊赖,就是不肯放走田岛。
“不必了,我会自己想想办法的……”
“不,不,你一个人肯定是解决不了的。你不会打算去死吧?说实话,这下我倒是更不放心了。被女人迷恋上而去死,这不是悲剧,而是喜剧。不,完全就是滑稽剧。对,滑稽透顶。谁也不会同情你的。还是不要去死的好。对了,我有了个好主意。那就是,去找个绝世美人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请她假扮成你太太,然后带着她一个个地去拜访那些女人。这一招绝对有效。女人们看见她,肯定会一声不响地退下阵去。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真可谓溺水者的救命稻草。田岛不由得动了点心。
行进(一)
田岛决定试一试,但这样做分明有个难题。
那就是如何才能找到绝世美女。如果是奇丑无比的女人,则每走一个电车车站的距离,就会发现不下三十来个吧,可一旦说到绝世美女,就不得不怀疑,除了传说之外,她还可能存在于其他什么地方。
田岛本来就自诩仪表堂堂,再加上喜好刀尺,死要面子,他号称,如果和丑女走在一起,立马就会腹痛难忍,所以总是避免与丑女同行。他现在那些所谓的情人,也个个都是美人,但还不至于达到绝世美人的地步。
在那个雨天,从那位半老的粗鄙文人口中听到随口胡诌的“秘诀”后,尽管他内心也认为这何其荒唐,进行了反驳,但实际上,他自己也根本想不出任何招数。
那就姑且先试一试吧。没准在人生的某个角隅里,就藏着那种绝世美人。一想到这里,他那镜片背后的眼睛就蓦然开始滴溜溜地转动起来,还带着点下流的意味。
舞厅、咖啡馆、等候室。没有,到处都没有!尽是丑不堪言的女人。办公室、百货店、工厂、电影院、裸舞馆。找遍这些地方,也同样不见踪影。就算跑到女子大学校园附近,透过墙垣朝里偷窥,或是跑到某某选美比赛的会场去寻找,抑或谎称是见习,溜进电影新人的选拔现场去物色,最后都是无功而返。
但万万没料到,猎物竟霍然出现在归途上。
当时他已经开始绝望了。正逢暮色降临,他一副忧郁的表情,徜徉在新宿车站背后一条从事黑市买卖的暗巷里。他甚至无心去造访那些所谓的情人。毋宁说一想到她们,就会不寒而栗。是的,必须与她们做个了断了。
“田岛先生!”
冷不防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吃了一惊,差点就跳了起来。
“呃,请问您是——”
“哎呀,瞧你这记性,真讨厌。”
嗓音很难听。就是所谓的乌鸦嗓吧。
“呃?”
他再次定睛看着对方。原来是他没有一下子认出对方来。
这女人,他是认识的。她是个黑市贩子,不,是专跑单帮倒卖配给物资的。尽管只和她做过两三次黑市交易,但她那一口的乌鸦嗓和一身惊人的蛮力气却让他记忆弥深。虽然是个瘦削的女人,但却轻易就能背起十贯重的东西。她总是身穿散发着鱼腥臭的褴褛衣衫和工作裤,脚下套着一双长筒雨靴,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感觉就跟乞丐没什么两样。怪不得和她进行交易后,田岛忙不迭地就把手洗了个干净。
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个灰姑娘!此刻,她的一身洋装也尽显高雅的情趣。身材很苗条,手脚娇小得让人爱怜,年龄约莫二十三四,或者二十五六吧,脸上带着一抹忧愁,恍若梨花般透着幽蓝,显得高贵无比,正可谓绝世美人。做梦也没想到,这便是那个轻易就能背起十贯重量的黑市贩子。
尽管乌鸦嗓是她的软肋,但只要让她保持沉默不就得了。
这女人可以用来试试。
行进(二)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特别是这女人,仅仅是换了一身衣装,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没准她原本就是个妖精。不过,能像她(她的名字叫永井绢子)那样摇身巨变的女人,毕竟还是凤毛麟角。
“看来,你是赚了不少啊。瞧,你今天这身打扮真够漂亮的。”
“瞧你说的,真是讨厌。”
她的嗓音的确很难听。顷刻间,那种高贵的感觉便烟消云散了。
“有件事想拜托你,不知……”
“你这个人呀,特抠门,就知道一个劲儿砍价……”
“不,不是买卖上的事儿。我呀,已打算洗手不干了。你呢,还在跑单帮?”
“这还用说?不跑单帮,喝西北风呀?”
她说话果然很粗俗。
“可瞧你这身装束,一点也不像呀。”
“我毕竟是个女人呗。偶尔也想打扮得漂亮点,看个电影什么的。”
“今天是去看电影啊?”
“嗯,这不,才看了回来。对了,那电影叫什么来着?是叫《放浪乱步记》……”
“应该是《徒步放浪记》吧。一个人去看的?”
“干吗问这个,讨厌。男人什么的,就是奇怪。”
“正是看中你这一点,才有事拜托你呢。能不能耽搁你一小时,不,三十分钟也成?”
“是好事吧?”
“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两个人并肩走着。擦肩而过的路人,十有八九都会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不,不是看田岛,而是看绢子。田岛固然也算是个美男子了,可今天在绢子的气度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看起来是那么黯淡寒碜,就仿佛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田岛把绢子带进了他常去的黑市料理店。
“这里,有什么店家推荐的招牌菜吗?”
“对了,炸猪排貌似是他们的招牌菜呢。”
“那我就点这个了。我呀,肚子可真是饿坏了。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菜?”
“一般的菜,基本上都能做吧,不过,你究竟想吃什么呢?”
“想吃这里的拿手菜。除了炸猪排,就没有别的了吗?”
“这里的炸猪排,有很大一块哟。”
“真抠门。得了,你就拉倒吧。我还是去里面问问。”
这女人有一身蛮力气,还特别能吃,但又的确是个绝世美人。可不能让她跑了。
田岛喝着威士忌,一边不耐烦地看着绢子没完没了地进食,一边说起自己想拜托她的事。绢子继续吃着,不知道是在听还是没听,貌似对田岛说的话根本不感兴趣。
“你会答应我的吧?”
“真是个混蛋,你这人。怎么一点出息都没有!”
行进(三)
对方出其不意的尖锐言辞,让田岛不禁有些畏惧。他说道:
“是呀,就是因为没有出息,才拜托你的呀。我现在真是一筹莫展呢。”
“用得着把事情搞那么复杂吗?要是腻了,索性从此不见面,不就得了吗?”
“哪能做出那么绝情的事儿呀。兴许对方今后也要结婚,或者还要另找新的情人,但我毕竟觉得,还是应该让对方自己来做出选择,而这也是作为男人的责任。”
“噗——这算哪门子责任!口口声声说要分手什么的,可还不是想藕断丝连?瞧你这副好色鬼的嘴脸。”
“喂喂,你说话再这样失礼下去,我可要生气了。失礼也该有个限度吧。瞧你,就只知道在那里使劲地吃。”
“能来点甜白薯泥吗?”
“你还要吃呀?你这是在做胃扩张吗?你这分明是一种病嘛。还是去请医生看看吧。从刚才起你就吃了不少。还是适可而止吧。”
“你果真很抠门。女人嘛,吃这么多,算是很普通的。那些才吃一点就说‘哎呀,我吃得够多了’的大小姐,其实是为了保持身材,故意装样子罢了。我可是有多少就能吃多少的。”
“行了,已经行了,对吧。这个店可不便宜哟。你平常总是这么能吃吗?”
“开什么玩笑?只是在别人请客的时候才这样呢。”
“那么,这样吧。今后,你想吃多少我都请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拜托你的事儿。”
“不过,那样一来,我就得撂下自己的活儿不干,所以满亏的。”
“那个会另外补偿你的。你平常做生意耽搁了的损失,我会每次都付给你的。”
“只是跟着你到处走走,就行了?”
“嗯,是的。只是有两个条件。第一,在其他女人面前,你不要说一句话。这一点就拜托你了。笑一笑呀,点点头呀,摇摇头什么的,你最多这样就行了。其次,在别人面前,不准吃东西。只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你再怎么吃都没关系,但只要有其他人在场,你就最多只限于喝杯茶吧。”
“此外,你还会另付我钱吧?你这人很抠门,不会骗我吧。”
“不用担心。其实我这次也是孤注一掷。如果失败了,也就是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