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因他庵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当下和尚功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了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原来秦业年迈多病,[伏一笔。]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傅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太太的安。”[虚陪一个胡姓,妙!言是糊涂人之所为也。]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道:“理那东西作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作什么?这会子还哄我?”[补出前文未到处。细思秦钟近日在荣府所为可知矣。]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笑道:“有没有我也不管你,你只叫住他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说呢。”宝玉道:“我叫他倒的茶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总作如是等奇语。]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给我。”
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耍。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不爱宝玉,却爱秦钟,亦是各有情孽。]今智能儿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如闻其声。]宝玉说:“给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来争,我难道手里有蜜!”[一语毕肖,如闻其语,观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从何着想?]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他两个那里吃这些东西,坐一坐仍出来玩耍。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皆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趋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来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
老尼道:“阿弥陀佛![开口称佛毕肖,可叹可笑!]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才”字妙!]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个大财主。[俱从“财”一字上发出。]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看上金哥,一心要娶,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衙内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见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不过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那张家急了,[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处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如何?的是张家要与府尹攀亲。]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敬也都情愿。”[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五字是阿凤心迹。]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这银子使,[口是心非,如闻已见。]也不做这样的事。”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只是张家已知我来咱们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稀罕他的谢礼,倒像咱们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闺阁营谋说事,往往被此等语惑了。]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批书人深知卿有是心,叹叹!]凭你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对如是之奸尼,阿凤不得不如是语。]老尼听说,喜之不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欺人太甚。]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拣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阿凤欺人如此。]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跟前,[“若是奶奶”等语,陷害杀无穷英明豪烈者。誉而不喜,毁而不怒,或可逃此等术法。]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好,‘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总写阿凤聪明中的痴人。]
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实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智能急的跺着脚说:“这算什么!再这么我就叫唤。”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日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此处写小小风波事,亦在人意外,谁知为小秦伏线,大有根处。]就云雨起来。那智能百般挣扎不起,[请问此等光景,是强是顺?一片儿女之态,自与凡常不同。细极,妙极!]又不好叫唤的,[还是不肯叫。]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请掩卷细思,此刻形景真可喷饭。历来风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撑不住笑了。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身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叫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若历写完,则不是《石头记》文字了。壬午季春。]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前以二字称智能,今又称玉兄,看官细思。]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妙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俱备,《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故特用此二三件隐事,借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
一宿无话。至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那里肯同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
凤姐想了一想,[一想便有许多好处,真好阿凤!]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的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因有此三益,[世人只云一举两得,独阿凤一举更添一。]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儿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姑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不细。]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欠贾府之情,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来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一语过下。]
且说凤姐等又过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令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过至下回。]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泪而别。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坚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后回再见。
请看作者写势利之情,亦必因激动。写儿女之情,偏生唐吐不解。密缝直如细述说的事,见其言语形迹,无不逼真,圣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