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显铮铮不避嫌,英雄每入小人缘。鲸卿些子风流事,胆落魂销已可怜。
宝玉谒北静王,辞对神色,方露出本来面目,迥非在闺阁中之形景。
北静王问玉上字果验否,政老对以未曾试过,是隐却多少捕风捉影闲文。
北静王论聪明伶俐,又年幼时为溺爱所累,亦大得病源之语。
凤姐中火,写纺线村姑,是宝玉闲花野景一得情趣。
凤姐另住,明明系秦、玉、智能幽事,却是为净虚钻营凤姐大大一件事作引。
秦、智幽情,忽写宝、秦事云:不知算何帐目,未见真切,不曾记得,此系疑案纂创。是不落套中,且省却多少累赘笔墨。
昔安南国使有题一丈红句云:五尺墙头遮不得,留将一半与人看。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又换此一句,如见其形。]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因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水溶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戴上。[钟爱之至。]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的答应。
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八字道尽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止文写照。壬午季春。]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谦的得体。]亦荫生辈之幸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质,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因是以寒第高人顿聚。令郎若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不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应。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苓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转出没调教。]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囗而进也?”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有层次,好看煞!]滔滔然将殡过完,方让水溶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因记挂着宝玉,[千百件忙事内不漏一丝。][细心人自应如是。]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非此一句,宝玉必不依,阿凤真好才情。]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便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有气有声,有形有影。]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有次序。]那人回来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了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秦钟看时,只见凤姐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玩玩,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玩。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真,毕真。]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凡膏粱子弟齐来着眼。]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也盖因未见之故也。]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聪明人自是一喝即悟。]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天生地设之文。]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一“忙”字,二“陪笑”字,写玉兄是在女儿分上。壬午季春。]陪笑说道:“我因为没有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如闻其声见其形。][三字如闻。]我纺与你瞧。”[这丫头是技痒,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损坏?宝玉此时一片心神,另有主张。]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忙中闲笔,却伏下文。]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的是宝玉性生之言。][玉兄身分本心如此。]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若说话,便不是《石头记》中文字也。]只见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忙丢了纺车,一径去了。宝玉怅然无趣。[处处点“情”,又伏下一段后文。][伏下文。]
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问他们换不换。宝玉说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纺线的二丫头。[妙在不见。]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面那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妙存此时方见,错综之妙如此。]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四字有文章。人生离聚,亦未尝不如此也。]一时展眼无踪。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了大殡了。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理寝室相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作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来家,也便就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奈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自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叹。争及先人之常保其朴哉!近世浮华子弟来着眼。]好为送灵人口寄居。[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彼瞒过方好。壬午季春。]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所谓“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余为天下痴心祖宗为子孙谋千年业者痛哭。]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妙在艰难就安分,富贵则不安分矣。]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真真辜负祖宗体贴子孙之心。]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不用说,阿凤自然不肯将就一刻的。]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