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接上文,一点痕迹俱无,且是仍与方才诸人说话神色口角。][接得紧,且无痕迹,是山断云连法也。]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了,又见凤姐眉立,[二字如神。]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不怕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
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彼时荣国、宁国两处执事领牌交牌的,人来人往不绝,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又伏下文,非独为阿凤之威势费此一段笔墨。]这才知道凤姐厉害。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收拾得好!]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今日人众,[忙中闲笔。]恐秦钟受了委屈,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秦钟道:“他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咱们去了,他岂不烦腻。”[纯是体贴人情。]宝玉道:“他怎好腻我们!不相干,只管跟我来。”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道:“好长腿子,[家常戏言,毕肖之至!]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吃什么![奇称,试问谁是清人?]原是那边,我们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一面归坐。
凤姐吃毕饭,就有宁国府中的一个媳妇来领牌,为支取香灯事。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们今日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了我。”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此妇亦善迎合。][下人迎合凑趣毕真。]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毕,领牌而去。一时登记交牌。
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小人语。]支了银子跑了怎样?”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来领牌子做东西?”[写不理家务公子之语。]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言甚是也。]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补前文之未到。]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无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他们作,也得要东两,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他们要东西去。”凤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还搁的住揉搓!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与宝玉看了。
正闹着,人回:“苏州去的人昭儿回来了。”[接得好。]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打千儿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的?”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巳时没的。[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去,[暗写黛玉。]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出。凤姐向宝玉笑道:[此系无意中之有意,妙!]“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追想所需”四字,写尽能事者之所以能事之底蕴。]一并包藏交付。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服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混帐老婆,[切心事耶?]果然有这些事,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此一句最要紧。]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纵睡下又走了困,[此为病源伏线。后文方不突然。]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了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安灵所在。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看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得进城,就在净室胡乱歇了一夜。次日早便进城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坐落。
里面凤姐见日期有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备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疾,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的凤姐茶饭也无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刚到了荣府,宁府的人又跟到荣府。既回到宁府,荣府的人又找到宁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国,奇甚,妙甚!]
这日伴宿之夕,里面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尤氏犹卧于内室。一应张罗款待,独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如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内,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写秦氏之丧。却只为凤姐一人。]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
至天明,吉时已到,一班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国”,奇甚,妙甚!]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算来亦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余十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第四座便是北静郡王的。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至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数字道尽声势。壬午春,畸笏老人。]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水溶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水溶笑道:“世交之谊,何出此言!”遂回头命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毕,复身又来谢恩。
水溶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那一位是衔宝而诞者?[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常赞水溶是个贤王,[宝玉见北静王水溶,是为后文之伏线。]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见反来叫他,自是欢喜。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材。不知近看时又是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
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却写得一个凤姐。
大抵事之不理,法之不行,多因偏于爱恶,幽柔不断。请看凤姐无私,犹能整齐丧事,况丈夫辈受职于庙堂之上,倘能奉公守法,一毫不苟,承上率下,何有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