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捞什子,你们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
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的见,须得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
紫鹃忙上来捂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了,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
忽有人来回:“环爷、兰哥儿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服侍贾母。夜间入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还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的,‘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个丫头今儿可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
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下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与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怕糟蹋人家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凤姐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
因贾母去瞧凤姐时,凤姐便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了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欢喜,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
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此来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最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
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里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嘱咐,只得应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比先未免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话,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是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钱出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