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倒都歇了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子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你看我一应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贵闲妆?然而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子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
二人走开,宝钗便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你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已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
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道:“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到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
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的,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可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作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便也搂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玩你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因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来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玩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作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什么帐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正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子,忙折了起来。
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呢?”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
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拣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
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了,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捡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便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
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他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去,明儿也接他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说,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写宝玉、黛玉呼吸相关,不在字里行间,全从无字句处,运鬼斧神工之笔,摄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
写宝钗、岫烟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寒风微起,默立阶除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