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发无量愿,欲演出真情种,性地圆光,遍示三千,遂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画一幅《大慈大悲》图。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的形影,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者。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便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些?”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
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画出宝玉来,却又不画阿颦,何等笔力。]雪雁疑惑道:[偏不从鹃写,却写一雁,更奇是仍归写鹃。]“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写妍憨女儿之心,何等新巧。]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总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作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下去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就去的,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点头。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呢?”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
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了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这句不成话,细读细嚼,方有无限神情滋味。]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笑”字奇甚。]“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此论极是不介意。]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也打点了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日,见他只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面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的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袭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都哭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了,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会,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奇极之语。从急怒娇憨口中描出不成话之话来,方是千古奇文。五字是一口气来的。]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嬷嬷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玩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敢说什么,不过说几句玩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
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玩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来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了,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叫拿下来。袭人便拿下来,宝玉伸手便接过来,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请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太医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闭,较诸痰迷似轻。”
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一时按方煎了药服下去,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服侍黛玉。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嬷嬷带领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的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和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起先那样,他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的话,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紫鹃笑道:“那些玩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放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