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搀扶着小婢的手,从马车上慢悠悠的下来,一天一夜的米粒未进使她的脸色有些难看,撑着僵硬的身子下来,仍然端的是大方千金仪态。唇畔维持着一个弧度,一展晏晏,做足了闺秀的基本礼数。安嬷嬷紧跟其后,也缓缓下了马车,随即有人系着谄媚的音儿仰着脑袋上前迎道:“安嬷嬷和然娘子一路辛苦了。”问候里不经意的提了安嬷嬷的位子往前一置,似乎将主仆二人的位子对了调。
后头的队伍也都有专人接着,初晨的澄明曙光透过高耸的绿树枝桠笼罩下来,散碎的金色被碎瓷割裂了似的洒落在安嬷嬷的身上,泛着粼粼明亮的光,安嬷嬷语中的沉疾之意却深沉可闻:“老身记挂着,有三位娘子和五位少爷该于今日抵达主宅的,如今已经来了几个了?”
“算上咸康街分支的苏然娘子,八位里还欠着两位哩。”一个模样清秀的婢子立直了身子,答道,“嬷嬷别急,有的少爷娘子住在京郊的分支府邸,走大路呢,须得绕过一大圈儿,一路上远着呢,况且如今日头刚起。”
安嬷嬷方点了点头,苏然突兀的退后一步,与她并排自正门踏入,苏然抿唇轻声道:“前夜阿然失态呕吐于车马之上,承蒙安嬷嬷宽厚,不加嫌弃,妾身实在惭愧。”
安嬷嬷的神色在阳光朗照下显得暧昧,湿润的水雾轻轻拢在纹路纵生的脸颊上,正色道:“然娘子处变不惊,又没有对前日行程诸多挑剔,十五岁的孩子已是不易,老身又怎会责怪。”
“老身回府,该梳洗一下先去见一见老夫人了。”安嬷嬷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倒是听进了苏然的耳朵,恍然心里头透亮了。“晴萝丫头,就由你带着然娘子去歇息吧,顺道熟悉熟悉她的院落。”
这个干净清秀的丫头唤作晴萝,她一扬脸,清脆答道:“是,晴萝来办,您就安心吧,这可是咱们六爷所出的嫡娘子。奴婢哪能不乖巧着伺候啊?”
安嬷嬷的眼底滑过一道幽微的光,转瞬即逝。晴萝觑着她离去的背影,方迟迟指引道:“然娘子的院落如今是划分在明颐馆的,地方不算大,但是靠着苏府主邸的中心,更贴着族长二爷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苏氏姊妹,也是个不错的地儿。”
晴萝精巧的海棠绣鞋轻轻踮在小径的鹅卵石上,一步一句,慢慢道来。穿进鸟语花香的后花园,苏然耳畔松松的发丝似乎掺进了馧香馥郁的桃李二株之间,铺天盖地的粉嫩颜色密密的布在小径上、草地上、旁边的石质小桌凳上,有粉有白的柔嫩娇蕊仿若眷恋着爱人一般紧紧贴着,不愿意离开,春日里开的最好的自然是桃李二株了,寓意也美满,满满的烙进人眼眶里也是堆满了舒心畅然。
前有姝女驻足,身姿绰约,窈窕悦目。身披一袭明绿色富贵翠竹的锦缎袄裙,缎面上光彩流动,映着皎皎洁白的面额,凝脂雪肤,眉目如画,霎时就明艳在了一众娇桃艳李里,芳华动人。簪饰不多,堪堪一支落成红梅玉骨的细簪挽起一头青丝,秀致玲珑的耳朵上坠着两颗圆润雪白的珍珠,莹莹生辉。
晴萝身子一软,俯下身去:“婢子是否扰了宓安娘子的雅兴,若是有,还请宓安娘子多担待些。”
苏然眼睛里浸满了眼前女子的轮廓,自己当然认得她,苏承安一母同胞的姐姐嘛,才女苏宓安是也。不同于苏承安的荒唐度日、浪得虚名,才女一誉可是实打实练出来的。苏宓安是二伯伯庶出的三女,她的生母是姨娘庄氏,这又得令苏然想起一连串的事儿来了。庄姨娘是二伯伯的头几个陪嫁通房的丫鬟,虽说出身不高,可肚子倒是争气得很,入府邸不过一载光阴,便落下一对龙凤胎来,喜得二伯伯眉开眼笑,立马给抬了房收做姨娘。要不怎么说是天降好事呢,那时候嫡子嫡女一个没有,庶出的子女里,苏承安的排行就最靠前成了二伯伯的长子,苏宓安就成了少三娘子,又出落得端雅大方,肯苦练文人墨画,非闲弄笔墨。如今的地位,便是嫡子嫡女也难以撼动。而苏承安行为荒诞,有着这样一个姐姐,倒是为他脸面上徒增了不少骄傲,将佳话美名留在茶余饭后、绕于舌尖。
静默下来,苏宓安带了一丝疑惑:“你不是在哥哥面前伺候的吗?这是……闲的做什么呢。”
晴萝一礼,巧笑道:“娘子的记性真好,还记着奴婢呢。只是奴婢们哪有空闲的时候呀,得接待苏然娘子去明颐馆歇息了。”
苏然与苏宓安四目相对,苏宓安唇瓣一动,呢喃道:“苏然娘子?”
苏然只是冲着她轻轻颔首,面颊上未见丝毫波澜。晴萝仿佛殷勤,笑着一股脑儿的将话儿倒出来:“对对对,是八位分支府邸选上主邸的娘子之一,原先在咸康街分支的那一位,就是六爷的嫡女儿。”
这便算是简单的见过一面了,毫无征兆。只是前世里,苏宓安当时可没有出现在这里,这一片桃李笼罩下的淡淡端雅浓意,如何能是她们俩的第一次相遇?难道随着她的重生,原本的一切都变了轨迹?苏然只将不安压在心里,眉间愁云淡淡。
苏宓安抬眼淡淡瞥过:“一天一夜的车马劳顿,我也是听过的,这位然娘子看上去面色不太好,还是早些带去休息吧。”
晴萝闻言应了一声,便携着苏然告辞了,不过须臾,一行人悠悠消失在苏宓安的视线里。
苏宓安檀口轻启,缓缓道:“苏然?咸康街分支?六叔之女?”这样的几个词,被苏宓安默默在记在心里。
似乎苏然重生后的一切,都是从这里,这样一个奇妙的地点开始改变的。似乎是上天,将这两个人重新缠绕了丝线,牢牢的绑到了一起,唇不离齿。
明颐馆的匾额高高悬在红木大门上,一笔一划清晰入目,遒劲有力,所到之处似苍龙摆尾,眼神拉成一条线凝住了目光,里头的院落会否如随着明颐馆的大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从里头蹦跶出了几个欢脱的小婢,搁置下了洒扫院落用的笤帚,也笑着赶过来接人了。
“奴婢们见过然娘子。”三五个小婢款款行礼,带头的那一个,眉眼眯成了一条线,长得一副伶俐模样,样子乖巧可人,衣衫材质也能瞧出比旁边儿几个奴婢金贵些。她乖巧道:“奴婢是原先是管着打理整个儿明颐馆的丫头羽扇,如今调过来,伺候着然娘子您。”素手一扬,将苏然引进院落。
羽扇的脸上堆着憨笑,道:“外头马上就干净了,最近花叶多些,又沾不牢树,难免落花疏叶多些。里面则是前几日就打理清爽了的,您请——”
苏然略略一点头,随引一提裙,跨过门槛,入目的是焕然一新的陈列,布置得清雅端然,窗明几净。东墙书架上书卷陈设井然有序,都是藏书阁跟着闺中必读书谱送来的典籍,西墙上则是疏疏朗朗的挂着花瓶瓷器,有梅兰竹菊、桃李争艳、早杏含枝、八仙莅临等等图样的上好瓷器,大多选了些淡雅大方的颜色,触及眉眼,清爽又不失贵气。
这里的一切一切,苏然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也不想叫人瞧出端倪来,就佯作迷茫,指着西墙架子上的瓷瓶:“这些瓷器倒是选得不错,管事房的人有心了。”
“这些呀,都是羽扇姐姐去管事房亲自挑的,布置了好几日,就为了等您住进来能瞧着舒服一些。”脆音穿过珠帘来,苏然一抬头,发觉是一个紫衫小婢在说话。
羽扇眉峰一聚,压低了声音:“在然娘子跟前儿呢,你瞎说些什么。不懂事儿。”
“本来就是嘛,羽扇姐姐操劳了这些日子……”那紫衫婢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扑了个空似的,才没有往下接。
羽扇一拢袖子,双手交叠着置于身前,干涩笑道:“然娘子别见怪,这丫头是新来明颐馆的,不懂事儿,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苏然只当是一场笑话,晏晏看着,置之不理。嘴角微微抽搐着给自己倒了满满盏茶,方咽下了一口,远山眉轻轻挑起,“这茶——涩了些,以后换了庐山云雾来沏吧,我从咸康街带回来的丫头期期,会管着沏茶的。这茶水功夫,就不劳你们了。”
两个立着的丫头这才脸色一变,大惊,这端茶伺候的活儿可是内室丫头才有的,又是最贴心的那种细活儿,捞得着好处又不用太辛苦。娘子又绝口不提方才的话茬儿,让她们也不知从何开口,内室丫头通常只有两三个名额,而这位娘子初来乍到,非族长直系亦非核心娘子。在分配上管事房只能给配置两个内室丫头的月俸,这样一来,羽扇的位子有些悬了,而另一个紫衫婢子更是连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垂手在两侧,沮丧着脸。
苏然的纤细手指一抬,指向羽扇:“往后明颐馆的管事丫头还是你来做,内室伺候的,再添一个我从咸康街分支府邸捎过来的期期丫头,这样就够了,其余的四个,就谴去外室吧。”
看来这位娘子入主邸之前,还将手册上的家训礼法都记熟了不成?闺房篇的私院规矩,竟然一点不差。眼下保住了管事丫头的位子,羽扇虽说舒了一口气,不由得眼皮子一紧,高看了苏然三分。
“把期期叫过来吧。”苏然眉眼一抬,又道:“另外去给我打一盆水来,我要洗漱。”
期期亦是舟车劳顿,困得不行,苏然思虑了一番还是选她来伺候,这倒不是为了气那曲曲两个婢子,只是第一日来拜见老夫人和二伯伯,理应打扮得周整些,容不得出什么差错,被别人的眼线使绊子。况且那两个人又不知自个儿喜简喜华,爱什么簪饰、绸衣料子。
羽扇笑着去端水来,道“娘子劳累了这么久,是该梳洗一番,休息休息了。”
“谁告诉的你,先休息了?”苏然的声音自喉间幽幽传出。
羽扇有意无意的提示,铺垫着一条朦胧的道路,今后会酿成些什么祸事也不一定,前世还未瞧出什么大的端倪,可道路在变化,从在后花园瞧见苏宓安开始,苏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不得不警戒起来,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
苏然眼一横:“以后我的心思不要随意揣测,听着吩咐就好。”
聆言,羽扇抿着唇瓣,缄默不语,双手呆呆的托着盆子,有些不稳,铜盆子里的水险些洒出来。期期眼尖的一接,妥帖的放在架子上。
顾不上休息,脑袋里只徘徊着安嬷嬷的那一句话——“老身回府,该梳洗一下先去见一见老夫人了。”
这句话,仿佛是安嬷嬷对自己说的,也仿佛是对她说的,苏然沉吟,对着期期道:“可不能休息,咱们得去苏老夫人那儿磕头请安去。”
梳洗之后,苏然由着期期给自己好生装扮了一番,而脸上涂了薄薄一层粉,既有小女儿家的娇怯体态,又秉持着韧性。苏然拣了一条藕荷色打底的杏花散漫对襟裙来换上,素雅淡然,衣角都以细密的绣纹布上,嵌着银丝来点缀花蕊,肩膀上流苏似的坠着颗颗细小珍珠,饱满莹润。一身颜色显得苏然干净清爽,灵气逼人,端得是世家娘子的典雅。
拣了期期和羽扇两个婢子,两个人以一步之遥在后头恭谨的跟着苏然迈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