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亮亮堂堂的透着暖金色的明媚春光,春风穿堂吹过捎了几分娇柳嫩芳的旖旎来。苏老夫人正端坐在一把长椅上,长椅的面上以绸缎铺就,背后靠着一个水碧色的软垫,苏老夫人闲闲的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神扫过方至内室的苏然。窗台下的珐琅彩绘熏炉缓缓透出檀香的轻烟,散入晨间暖融融的静谧之中。安嬷嬷的手拱成弧形扶着灯,吹了气儿灭了一盏灯去,这才抬眼见着进屋的苏然,混浊的眼神中掺和着意料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
底下的两边座椅上疏散的填了几个位子,端端坐着两个与苏然年龄相仿的人,一位少爷,两位娘子,其中一位她是才见过不久的,一个时辰之前,在后花园的那位宓安娘子就敛裙坐在老夫人的左下手位置。
苏然率先打破了一室暖黄色的沉寂,跪下磕头道:“妾身苏氏然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万安。”
她记得苏家是有这样的规矩的,不论嫡庶子女、血亲直系,一律不得称苏老夫人为祖母,当然,除了苏老夫人亲口允诺的可称祖母之人。其实这一条,苏然倒是也很乐意,苏老夫人毕竟不是她嫡亲的祖母,只是祖父的续弦夫人罢了,而她,得将明面儿上的礼仪做足了。苏然一入主宅,代表的可是整个咸康街分支府邸,她也力求滴水不漏,省的让一帮吃饱了撑的少爷娘子们日后来寻她麻烦,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老夫人喜欢她,讨了这一处的好,做起事来,也会更容易些,起码按着惯例半年之后分配商铺、宅契什么的,不会有人胆敢缺了短了她的份额。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求一个名声官声来,就为了进入苏氏世家的主宅府邸,在这里,男子与女子的待遇是相同的,往小了说,是月例相同;往大了说,也有娘子继承过世家家主之位。
苏老夫人的眼风飞过她脸靥:“不用这么大的礼,日常行礼也就是了,怎的还叩首了呢。”安嬷嬷在她耳畔凑近了,说了些什么,苏老夫人挑了挑青黛细描过的浓浓眉峰,又道:“赶了一日一夜的路没合过眼了,怎么也不去歇歇?”
苏然叩一个首,依旧挺直了身子跪着,没要起来的意思,诚恳道:“阿然初来主宅,万事还不清楚,只是有一事,阿然实在不敢忘。承蒙老夫人知遇之恩,在众分家里选到了阿然,阿然才有这个福气来主宅。老夫人是世家主宅的中流砥柱,苏然只想日后安安分分的在主邸有一隅能站得住脚跟,好好过日子,苏然愚钝,却也想跟着您、跟着兄长姊妹们多学着。”
苏老夫人的年纪并不算太大,约莫五十岁出头,脸上的脂光水腻的妆容却甚是精致,不见憔悴,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只是眼尾端的忧伤纹路连铅粉都有些遮不住了。古语云:女为悦己者容。然而祖父溘然长逝多年,是不是该叹一句,这个风韵犹存的女子在为自己夫君的家族而活?!
安嬷嬷眼底流光一现又逝,手里捧着一盏热腾腾的茶,置在老夫人长椅侧边的木案架子上:“然娘子倒是有孝心。”
苏老夫人淡淡放下了掌心的书卷,目光带着打量,缓声沉稳道:“起来吧,坐到你柔慧姐姐的旁边儿去。”
苏然一抬眼,瞧见老夫人的指头微微有些蜷曲,往右下第一位牵着暖软笑容的女子指去,苏然心下一动,方款款起身,朝着苏柔慧一颔首致意,挪了步子便去老夫人右下第二位坐着。
“唉?你们四个可还互相认识?”老夫人一发话,似乎为下面坐着的几个人牵上了线。
一个五官端正、气态风雅的男子执扇轻轻摇晃,嘴角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不羁笑意:“祖母,您糊涂了吧,我和宓姐儿可是这么多年同在屋檐下的,您是不是不记挂着我了,才忘了?”
在老夫人跟前说话敢这般放肆的男子,用脚趾头估计也只有老夫人嫡子的嫡子——七少爷是也。明明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却娇宠于掌心又讨会老夫人欢心。
苏宓安也宛然一提玉喉,娇俏道:“你瞧瞧,连老夫人都瞧出来了,七弟见着我,跟见着陌生娘子似的,这样生疏。”
他潇洒一扬脸:“哎哟喂,我的宓姐儿生气了可怎么好呢?小生可承担不起!”佯装弱态坐在椅子上冲着苏宓安收了折扇,抱拳一鞠躬,又撇撇嘴。
苏老夫人要被他说得逗笑了,眉宇间停留着平洁暖意:“府里上上下下就属你最不省心了,连祖母的刺儿都敢挑,叫谁能忘了你哟,我的小心肝儿。”
执扇男子对着苏老夫人顽劣一笑,神色有几分得意,眉目舒展开来:“不过,这两位娘子倒是不曾见过的,想必就是今年从分支府邸选上来的娘子吧。”
苏老夫人面目和蔼道:“不错不错,我正要让安嬷嬷与你们说呢。”
安嬷嬷立在苏老夫人的身后,沧桑的声音似乎带着年岁的褶皱,透着平和安定:“老夫人的右下第一位穿紫竹暗色袄的是省月街分支府邸的苏柔慧娘子,右下第二位着藕荷色杏花对襟裙的是咸康街分支府邸的苏然娘子。正巧了,柔慧娘子要比七少爷大一岁,然娘子比七少爷小一岁。”
其间也有差别,这差别还不小,只是没有明说,省月街的苏柔慧是四叔叔的女儿,不过是庶出女儿,年纪是要比苏然虚长几岁。在地位上,可是要比苏然差了一大截。这些东西再过段时间,主宅的人便会知晓得一清二楚了,不然又怎么会,轮得着咸康街的苏然占据了苏氏世家女子进宫的名额呢?
“喔,原来是柔慧娘子和然妹妹啊。合着我的年龄都要夹在中间儿了。”嘟囔着嘴,展出几分女儿家撒娇的情态,但瞧着他口中吐出的称谓便晓得了,认几个妹妹还好说,要他这样纨绔浪荡子弟称别人分支府邸的女子一声姐姐,还真是件困难的事儿。
苏老夫人插了一句打趣道:“你个泼皮小心肝儿,也不知道介绍介绍自己,只顾着问别人了。”
“好好好,祖母教训的是。”他偏首回去调笑一句,又道:“在下是苏氏一族族长的侄子,在主宅中少一辈的男子间排行第七,人称苏七,比起名字我倒是更喜欢排行,所以啊,千万别唤我真名,也别问我。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苏柔慧与苏然二人都淡淡的勾勒了唇畔弧度,起身颔首又落座,算是见过礼了。
而苏宓安的唇边挂着一丝调侃,娇娇坏笑:“苏娆,你的名字,哪儿不好啦?这不是很好吗,娇媚柔娆,别人求还求不来这么好的名字呢。柔慧娘子,你说是不是?”
苏柔慧的脸上显得尴尬,毕竟初入府邸也不了解二人的情况。点头说好,得罪了苏七也不是,摇头得罪苏宓安也不是,怯怯地滞了一会儿,竟然无从下口。其实苏然心里清楚,这个老夫人的嫡孙子和二伯伯的庶出三女苏宓安的关系倒是不错的,自小一块儿打闹惯了,平日里耍几句凭嘴也是常有的事,他俩闹起来也只知道是三天内能和好的小冤家,在场的除了苏柔慧不知道情况,其他的人还真没把这个放心上。
“苏、宓、安!”苏七真的动了怒似的,从鼻息里冒着粗气,铿锵地从牙缝里哼出三个字,道:“你就知道拿我说事儿!”
“那有如何?只要老夫人舍不得怪罪我,我可是很乐意在新进府的娘子、少爷面前,多提提你。”苏宓安冲着他抛了娇媚的一笑,似乎吃定了苏七一般。
谈及高坐之人,苏老夫人一抬眼,只把眼风扫过一众孙辈子女的面孔,静静的啜饮一口茶水,沉默着摇了摇头,眸间透出的神采分明愉快得很。
苏七即刻横了她一眼:“不过方才你有一句话说错了的,你方才说我见着你跟见着陌生娘子似的,生疏。那我便要捍卫一下自个儿了,我对陌生的娘子都要比和你说话热情,一回生两回熟嘛。”苏七的额头上分明刻着几个大字——我不待见你,还是专门对着苏宓安的几个字儿。
苏老夫人的整个大堂似乎也成了这姐弟二人的主场,有意无意的将苏然和苏柔慧遗忘了,抛在身后。这会子提到了,众人方才醒过神来,觑一眼两人神色,未有不妥之处。
苏七道:“咱们主府里的人啊,除了宓姐儿,都是好相处的。”
“别听他乱嚼舌根子。忘了说了,我是族长的三女儿苏宓安,也是苏七的三姐姐。”她是族长庶出的三女儿,此刻对着两人介绍,对着苏七,把三姐姐三个字咬的很重,却没人敢跳出来添一个“庶”字。她苏宓安在阖府上下的地位,分明是可堪嫡女的。
苏然在心里笑开了,心里那根紧紧绷着的弦也渐渐松开了,毕竟,可供硝烟弥漫的战场还没有被清理出来。她纤长温润的手指触在凉丝丝的黄花梨木扶手上,剔透葱指若无其事的一下一下敲击着扶手,展出灿烂的笑,缤纷的溢出秀靥。
苏然的思绪若一朵棉絮经风儿一吹,漫天飞际。这么多年过去了,苏宓安的性子还是这样不安定,可刚可柔,时而清冷似一株高岭之花,时而欢脱豪气能添一缕巾帼风姿,熟悉的人,这一世,可还会如前世一般敌对着?若没有了苏宓安,她进宫的前段日子本该更顺利些的,而苏宓安的优秀与实力独占鳌头,险些抢了入宫的资格。若不是输在皇室限制庶出女儿入宫,苏然也没这可能进宫收获一段象征着“萧氏”虚伪的友情,更不可能白白承受三四年帝王的恩宠雨露,还有于之擦肩而过的皇后之位。
“咦,一个时辰前,在后庭花园里,然妹妹与我有一面之缘过的。可不是宓安眼拙了,倒是现在才认出来。”苏宓安的唇畔含着浅笑,也不知几分真假,然而这话苏然不太相信,苏宓安虽为庶出女,可这样一个身负才女之名的人,靠着超出画师的绝妙画工取胜于人前,背后下令那么多的苦功夫,而画师在记忆会少记一段要紧时候的细节?如今才分辨出来、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