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音脆声朗,寥寥几个字飘进了耳朵,引得多数娘子抬眸一瞧——这样一副好皮囊如何能不记得?加之四品户部侍郎的官位付诸于身,一张玉面棱角分明,俨然俊朗神色里熠熠流光,苏晏回不愧是五爷的儿子,姿容俊秀名声远扬,又在朝堂户部有一隅立足之地,虽说是一介庶出,也渐渐有了嫡出子嗣应有的本事和傲然风骨。相比之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苏七,在显赫的官位上就有些黯然失色了,放眼于当下,唯一可感可叹的就是他嫡出的身份备受苏老夫人的溺爱,也没有几个人能得了许可在苏老夫人面前唤一声“祖母”。
苏晏回话语方落下,就有不明内里缠丝绕线关系的少爷调笑着道:“喏,现在不是正好了,两个人迟了,一个罚酒一个罚琴,苏七你说是不是?”
旁边又有一个没头没脑的声音豁然响起:“苏七兄长和晏回兄长都是五爷的儿子,父子同心嘛,不如这回一块儿喝下半坛陈酿?两人分一分,也许还不会喝醉呢。”立时就有另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拼命给他使眼色,最终还是其中一个庶出的少爷听着话里意思越来越不对,急急扯住了苏轩的袖子才没有让他说下去。
苏七的脸忽的就阴沉下来,牵动了嘴角显得有些不自在,似乎是在忍着胸口闷闷的不畅快,低着头啜饮一口小案上的茶水,兀自一连串的做着自己事,看样子也不大想理会。
苏晏回一拢长袖宽袍颔首做了个平礼,面上依旧是温润如水,波澜未起,深邃惑人的眼睛镶嵌在高挺的鼻梁上方,冷峻的下颌在熠熠暖辉下匀出动人心弦的棱角来,乍一眼望去浑身气度非凡。“喔?娆弟也在啊。”
这一句拖长了调儿,愈发意味深长了,苏七原名苏娆,因着苏七不喜这女气娇媚的名字,苏七从自个儿亲爹府上搬来主邸伴随老夫人膝下的时候,约莫七八岁,就让别人称呼他苏七的名号了。他偏偏更喜欢他在家中第七的排行,故而才有了“苏七”的称谓,大家也都叫惯了,久而久之在主邸中除了苏宓安偶尔与他调笑几句会揶揄苏七,也没人会提起他的本名来。
苏七居然没有给他脸色瞧,一抬眸,像是洞悉一切似的,眼神要穿透了苏晏回那温和儒雅的伪装,道:“苏晏回,没想到你也会选琴艺。”
便是直呼他庶兄的名字,他苏七可做不到,恭恭敬敬称呼一个这样的人做他的兄长。更何况,他们之间并非单纯的嫡庶兄弟关系,他们还有旧。
苏然看着两人交汇的眼茫,又将视线一跳,轻而易举的寻到了端然坐在后排等着瞧好戏的苏容珩,他的位置倒也挑的好,不偏不倚,恰有一隅能遮挡住他半张脸,苏然静默着凝视,一丝邪魅的笑意疏疏挂在苏容珩的脸颊上,陷在他如无波古井的深深乌眸里。
苏晏回不落下乘的迎回苏七的目光,却是仍然畅和温谦的语态,叫人无法无缘无故的生出厌恶,他伸手抬了抬背在宽阔后背上的琴囊:“有何不妥吗?”
“来,你们两个都挑个位子坐下吧。这讨罚的事儿先搁着,比罚更重要的事情我还记挂着呢。”妙琴先生一袭藕荷色对襟锦装,衣襟上最起眼的位置用紫罗兰的丝线密密勾勒了缠枝莲的花纹,外罩一件桃红色褙子,郁满了荣光华彩,手势一引,让两人都进堂入座。毕竟今日要修习的是妙琴先生的雅艺,在她的主场里也得带起属于她妙琴先生的愉悦氛围不是?
苏然自然是挑了个临近苏容珩的位置,位处后方也便于纵览大堂全景,期期稳妥搁下七弦琴的时候,苏晏回坐到了苏宓安的身侧,而苏宓安的另一旁就是苏七,苏七和苏晏回之间就隔了一个她,而苏宓安被生生夹在中间,眼下都未发一语倒也看不出什么明确情态。
“既然娘子、少爷们都到齐了,我也就来说说规矩。在这‘宫商角徵羽’的地界,一切以琴艺妙音为先,没有什么别的等级划分,我妙琴的考核也不分嫡庶,不分男女。除了新来的几位娘子少爷,其他人都该懂得的吧?以琴为尊,若是谁在琴艺上胜过了我,我也可以坐在下面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向那个人学习雅艺。不过在这个人出现之前嘛——”妙琴先生卖关子似的笑笑,一挑眉道:“你们还得听我的,我最是赏罚分明的啊,想要在琴艺上有所造诣,光光苦学精练这一条定然是不够的,我的赏罚措施可是能帮娘子少爷们一把的,这样,你们对琴艺的修习可就有激情多了。这每一个条例我都会列出来贴在墙壁上,新来的几位也好尽快熟记了背诵下来。”
这话一出,顿时有人就立时怔忪了,摆一摆嘴型神态迥异露出几分苦笑。不过苏然和苏容珩的脸色显然就要好得多了,一个神秘莫测,早就打听过了一切需求,知根知底;一个重生回转,琴技傍身,于此地琴房条例更是烂熟于心,二人皆默不作声的细聆妙琴先生所言,安然自若。
“第一条,流畅奏完一曲《鹿鸣》,并无错音,可得两日休息,免除往后三日的琴艺修习。若是掌握其中云光水影、虫鸣鸟语及各种特色,或让人感到平和泰然,雪躁静心,使人无言而心悦,化导不平之气,可再加五日休息。这便是其中妙处了,倘若一曲都不会,这一年间的午后时分,就都天天来此地学琴吧,休息的时日,可是要靠你们自个儿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归根结底还是激励年轻一辈们自主练习,让这些人一颗颗安乐于享受的心负起责来,责无旁贷的用自己的琴技实力换来,那些有官职傍身的人就更是悸动了,不仅晨间要上早朝,午后的几个时辰还没了空闲,若是弹奏得流畅顺利了能换来几日休整时间倒也不错。
妙琴先生缓了一缓轻柔话语,给足了新人们思考的间隙,窥一眼后排几个,启唇又道:“第二条,流畅奏完一曲《阳关三叠》,并无错音,可得三日休息,免除往后三日的琴艺修习。若是传达了其中惆怅黯然、情真意切,韵味虚静高雅,在一曲低缓朴实而沉静旷远的《阳关三叠》里以弦醉人,道出依依惜别的伤心来,可再加七日休息。这休息的日子长短也是随着琴曲的难度而逐渐变化的,若是用足了心总能得了前一样的休息,韵味儿不是谁都能求得的,可新学一曲流畅开来应该不难,你们都是有着基础的少爷娘子,或厚或薄罢了,不然也轮不上在这里等着我妙琴来教导了。”
“可是,妙琴先生,我只辩得出琴的摆放位置啊,勉强能说几句琴体构造……”又是苏轩出声儿了,他有些羞赧的挠了挠发际,又道:“这算不算基础啊?惭愧惭愧,在下在旧邸时,指法什么的一概不曾学过。”
妙琴先生也被他这一句话呛得说不出话来了,仿佛打脸一般,刚才的话也没有再提,妙琴先生攥了丝绢尴尬笑着轻轻擦着额头上的细汗,焦虑的抽搐了一下嘴角,安慰道:“从头学起吧,你得勤快些才是,不然在‘早夏考核’中落了后三名,可是会被遣送出主宅的。你只剩下不足三个月的时间了,要为自个儿早作打算啊!”
苏然瞥了一眼涨红着脸的苏轩,他似乎是当初靠着走关系得来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小官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是个文弱书生,若纯粹是个饱读诗书的书生倒也罢了,可他纯粹醉心于书法只识秀字,四书五经没看过多少册,对琴艺的构造了解也仅限于抄录的那几页精致彩笺,吸收到肚子里去的说不定也只有笔势走向了。他拧着眉头在额间挤出沟壑来,一只手托住了下颏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早夏考核听着像是一个轻松欢快的词,但早夏考核颇为严格,是过年之后的第一回阖府考核,每一门雅艺相对应的先生都会当着家主的面儿对年轻一辈进行考核,除了家主的嫡出子女、长子长女,其余人若是在早夏考核中失利得了后三名,家主的庶出子女会迁出主宅,将门第身份登记在他们叔叔伯伯的名下,至于从旧邸挑选过后进入主宅的人成了后三名,那就得收拾包袱归去分支府邸了。
若是回去了,可想而知在旧宅里会受到怎样的冷眼,众人唾弃着白糟蹋了一个金贵的主宅名额。“先生,我会好好学的!”苏轩点点头不再多言,咬着一口银牙似要奋斗到底,眼睛里迸发出一道暖阳般的烁烁金辉,有力而明确。
期期摆放好了琴,宽头为右,窄头于左,细弦朝内,苏然坐在苏轩斜后角的位置,思绪却游离到了天外。
妙琴先生期待的瞧了一眼苏轩,唇畔挂着柔柔的笑意,接连而来的可不一定是好事。妙琴先生又收回视线来,不依不饶道:“有赏有罚嘛,方才迟了的那两位,可是准备好了?”
苏琅欢清脆稚嫩的话语里露出一丝不怀好意来,“先生,您还没说到底罚什么呢,酒还是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