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一室欢笑正浓,有些人早就急不可耐的想看笑话了,是喝的酩酊大醉继而在大堂上呼呼大睡如当年的苏七一般,还是秀出一手琴艺来让闻者捶足塞耳。
“琴与酒皆可,选一样就好,一人一曲拿手的调子或是两人分了半坛陈酿。”妙琴先生眉眼一抬,秋波横生,蕴着不寻常的意味,一句话将苏然的思绪又拉回来了。
苏宓安的玉手轻轻托住粉面雪腮,手肘支撑在小案上,秀致掌心正抵下颌:“苏七,你说你自个儿是不是运气太差了些?轮到新进府的这两位就换了条例了,你那时可是一个人喝了半坛子酒的呀?”
宓安喉音如出谷之莺,寻偶之鹂,柔冉婉转间似要偷了邻座人的一颗心来,苏七的嘴角牵上一缕似有若无的弧度,道:“风水轮流转,时来运转。何必在小事上忧心费力,宓姐儿知晓,我苏七不拘于此。”方才苏晏回没来的时候,苏七还叫嚷着妙琴先生得一并罚了迟来的苏然,或酒或琴,都不能让自己吃亏才是,如今要紧的人来了,便从纨绔肆意换了风轻云淡的姿态,还不忘在苏晏回面前落落大方的添一句“不拘于此”。再不行,也得在人前撑个面子不是?
苏宓安与苏七青梅竹马嬉闹打趣惯了,也总比新来的人亲昵些,为人也伶俐通透,虽然不知两人间除了兄弟关系还有何故旧,总归不太好拂了苏七的面子,也就不提之前苏晏回未至时苏七所说的话,只另挑了端倪叙叙往下说。“妙琴先生总是不缺好酒佳酿,平白无故让苏七享受了这么长日子的陈酿,其实都是便宜他了,他呀,醉倒了不省人事也就免了一日的琴艺修习了。”
一人一曲亦或两人平分半坛酿?妙琴先生的意思是——不可分开抉择?苏然凝眼正视苏晏回,苏晏回予她平缓一眼对视,提着松软温润的笑意道,“然娘子有何高见?或琴或酒,在下都可奉陪。若是然娘子择了酒,意思一小杯即可,剩下的,在下可为你代劳。”
想来也是,苏晏回是经历过官场的男子,儒雅气息间卷满了书生的味道,依旧不可小觑一介四品官僚的酒量,不然何以混迹在红尘风波间。门阀家宴、户部酒席皆不会少,而要不受其中牵制,不在酒后被人套出话语的把柄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元武七年的朝宴上,苏然作为大赵朝的贵妃,代掌六宫事宜,伴君侧座,苏然也见过出席朝宴的表兄,位列四品,受了一众下属官员敬酒,苏晏回扶额恍若酩酊,醉意朦胧也不知其中几分真几分假,晃晃悠悠的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脚底则是稳稳踩在地面上。苏然微滞,凝神回来瞥见苏晏回潋滟眼眸里询问的意思,“苏然不善饮酒,也不好占尽了好事儿让晏回兄长代劳饮酒,便选了奏一曲《归去来兮辞》,还请妙琴先生赐教。”
还是划清了界限的好,一个未知的男子突兀来示好,谁知道之后会延伸出什么事来,又超出了前世的预料,让苏然有些迷惑,可依旧得按照这条道路走下去,而旁边儿分支的道路,还是要跟自己的路划清楚边界的好,毕竟苏然自己卯足了劲儿也看不清楚,两个人的道路会否一致。
苏然盈盈一礼,双手便轻柔的抚在了琴弦之上,柔夷上下拨弄着纤细琴丝,滑出这一曲归去来兮的韵律,擘托、抹挑、勾剔、打摘,拨弦三两声细腻含蓄,不似琵琶那般拥珠落玉盘那般直截了当,一挑一勾却少了几分傲然之势,婉转和静,一曲陶潜心意的归去来兮辞不失流畅,却隐隐几分疏离了恨晨光之熹微的惆怅悲戚,苏然刻意的将几处悲凉收尽心底,以她的年纪本不该领悟这些惆怅悲恸,却将这些悉数领会透彻了,是萧氏和大赵皇帝给她吃的苦头!她心心念念的仇恨,如何能不记得!
这一曲的怨与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情与景,早在苏然的脑海里闪过,而日前,需要藏拙的她只得隐去自个儿在琴艺上的优势,不让有心人可乘势而为。苏然刻意在泠泠求速之时放缓了几个音,在稍纵即逝的光阴里稍稍不稳几个琴音,其余的顺其自然,曼曼琴音如流水而出,也算一曲终毕,离开了面前的一尾琴,端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自己腰间。苏然猜得到几分,这样的水准,在“宫商角徵羽”的地盘,约莫能混一个中等偏上的位置,算不得突兀显眼又不会叫人轻视了去。
“好,然娘子还不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错音倒是没有,只是曲子里的意味欠了些陶潜的风骨。”妙琴先生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细细的回想着意犹未尽。
苏然略略一低头,巧笑倩兮:“苏然献丑了,琴艺不精,所以才要来寻个先生好好修习琴艺。”
“已是不错了,勉强能与琅欢娘子持平,略逊于宓安娘子。”妙琴先生含笑点头,一句话就分出次序排行来了,就如她自己所言,在这“宫商角徵羽”,只瞧琴艺水准,苏琅欢也练了好些年的琴艺,一瞬间苏琅欢的脸色就有些黯然,倏尔又恰当得宜的换上笑颜,一连串的变化被苏然尽收眼底。
苏琅欢侧过脸来,笑得那叫一个真切,“然姐儿好琴技,真是叫小妹佩服呢。”苏然只当是过眼云烟,直接甩了脸子懒得与她虚与委蛇,静坐一阖眸,如老僧入定了似的,让她这恭维话自讨了个没趣儿。
妙琴先生转身又对苏晏回抛去了话:“晏回小哥可想好要奏何曲了?”
今年入府地位最高的也就是如今在“宫商角徵羽”受罚的两个人了,然娘子已然在前率先奏了一曲《归去来兮辞》,苏晏回也解下了身上的琴囊,摆放好了一款仲尼式的古琴,琴漆表面上的断纹是寻常的蛇腹断,式样倒也精巧,妙琴先生一瞥眼,也努努嘴示意他开始弹奏。
苏晏回倒是未藏实力,从明净浑厚的低声中尽显本色,一曲《阳春》带着周遭听曲之人踏遍青山绿水,也飘逸洒脱乐在回春涤荡中,拨弦手法娴熟,不动声色的控制着轻重缓急,平和沉稳间不似古筝那般欢悦澈耳,立竿见影的就将奏琴之人的心绪传出。苏晏回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揉一吟,散阴沉着浑厚融进了寥寥往事,且虚且实。
悠悠一曲终,从苏晏回口中飘出温润玉音来:“在下不才,未能弹出《阳春》应有的几分余韵。”
“听和阳春妙曲,慢慢调丝桐。”妙琴先生轻声呢喃道,眼里渗出了一点意外之色,沉吟添言,“稍逊苏城两分,可与苏七比肩。”
稍逊苏城?与苏七比肩?在众人听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苏七在琴艺上的造诣已是数一数二,也就只有苏城这样天赋极高,又痴迷于琴艺研究视音如命的一个怪人,才能让苏七屈居于他之下。苏晏回是五爷的庶出子,而位居从四品户部侍郎,仍修雅艺陶冶情操,还颇有成就,如此一来,即便是身为五爷嫡子的苏七,地位也岌岌可危了。而如今两人都进了主府,鹬蚌相争,也不知谁人能有那福气做了渔翁?!
左右再闹腾得鸡飞狗跳,也是几个小辈之间的琐事,也不是家主直系子嗣,除非家主去世,选了老夫人的儿子苏五爷来继位,不然这几个现在属于堂系的子弟,再争锋相对也继承不了偌大的苏府家业。
长一辈的人里,大夫人有嫡子在手,可高枕无忧;姨娘们才头疼她们的宝贝儿女被外来主府的人给比下去了,若是一个不慎,还会成为“早夏考核”的后三名被强制迁出主邸,分配去叔伯的分支府邸,那才叫一个难堪呢!
妙琴先生清了清嗓子道:“我妙琴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说好了第十条里但凡流利奏出《阳春》之人,可获四日休息,寻出其间妙处来,便再添九日。一共十三日的休息时日,你可以自己安排。”
底下一阵阵唏嘘未散,又有波折勤启,“才来第一回就能免了十三日的琴艺修习啊?不是吧?”
“怎么我没有这么好的命啊?”
“人家可是勤学苦练换来的,跟你哪能一样……”
妙琴先生望一眼台下嘀咕的众人,拣了一个最不安分的开始数落:“苏懿,你少念叨些,就多花心思在练琴上吧!若你能做到融出意境,和晏回小哥曲中深意弹得相仿,我贴补给你双倍的假期!”
那个名唤苏懿的刚开始还有些悸动,一股气立时就干瘪下去了,和苏晏回水平相仿,可不就是要他的琴艺越过苏七,仅次于苏城嘛,苏懿悻悻的回望了苏晏回一眼,脸色渐渐如同如焉巴了的白菜。
妙琴先生不怀好意的打量了苏懿一番,又对苏然和苏晏回宽容道:“苏然娘子的《归去来兮辞》也有三日的休息时间,你俩想想怎么用吧,一年的假期可就是这么一点点攒起来的。”
苏然心下早已了然,她还没在宫商角徵羽玩儿够呢,能么能轻易将时光虚度在了休假上?苏然若是走了,戏还怎么开场?
苏然挂着一脸的灿烂笑容,眸间烁烁遮挡不住,似也要跟上这一处原先的打趣氛围:“先生,阿然可没这么着急,还想在主府多学几日琴技呢,怎能这么快就被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