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扇规规矩矩的弯下身子,蜷曲着磕了一个头才起身道:“然娘子,奴婢毋须等到傍晚再回复您了,只有一点,不和宓安娘子为敌,您信守承诺做到了,奴婢自然会为您做分内事的。”
并着笑意连连堆在苏然的秀靥之上,苏然从石凳上起来将羽扇轻柔的一把扶起:“很好,你做了明智的决定,与苏宓安见面时,不用我多教,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怎么说吧,别露出马脚来。”
羽扇忙压身将手上的云纹腰封恭谦的递过去,“奴婢晓得了。娘子,您放心,奴婢的绣品只会属于您一人。只要……”只要不伤害宓安娘子。她戛然而止的应该是这一句话,没有讲完就咽了下去。
苏然柔柔的看了她一眼,素手一伸前去总算接过了羽扇手中的锦缎腰封,徐徐亲切道:“我知道,我苏然说话算话。”
羽扇一压身施礼,如释重负道:“那就多谢然娘子您的恩德了。”
一事解开,似有知心者陪之与欢。鸟雀啼鸣的声音渐渐清脆响起,已过午后,仍有花雀儿相随枝头,朱红的爪子欢脱得勾住玉兰花枝,娇雀毛色昳丽,鲜亮饱满,大有艳华之姿,临风孤傲之态,一双眼珠儿浑圆乌黑,耀目宝石镶嵌一般固定在最最适合的位置,仰望着伸长了脖颈唱起九曲的歌儿,音色清亮有力,并不娇软,清朗如一轮皎皎的明月、一缕送爽的西风,徜徉回荡在人的心间。
“你瞧,这几只雀儿也这么欢天喜地的,莫不是春日到了,她们也要寻个偶来成双成对,羡煞别的鸟儿?”苏然话锋一转,松松提笑,顿时轻快了不少。
羽扇一抬眼,炫目的阳光灿烂金黄,溢出饱满的亮光,迸发的成线金茫灼着她的眼睛,刺痛感嵌入眼睛里一毫,便不敢多瞧,轻纱袖子一挥遮挡在了眼睛前。“娘子这儿的玉兰开得好,兴许正合了这些鸟雀的意,馧香使人醉,就过来栖息了。”
苏然的藕臂抬起,骨节分明的干净食指指向玉兰花的花枝,鸟儿却在这一瞬间飞向了别树的枝头,“良禽择木而栖,它们也懂得呢,不仅仅是要寻一棵高大壮美的绿树,重要的还有,哪一树能为这些鸟儿带来无忧充足的果实,又有哪一树的枝头,立着毛色鲜艳顺滑的另一只鸟儿,足矣匹配那只新飞来的鸟儿,作伴成偶,也不至于形单影只是吧?”
羽扇暗暗体会到,苏然轻柔的话语里含着深深告诫的意味,柔软得似一片白鹅的松绒羽毛,温柔滑过她细嫩的脸庞,又饱含着一池碧波烁烁的春水彻底浸透了她的眼睛。羽扇微滞,悄然摩挲着掌心的细纹道:“春日本就是鸟雀寻求配偶的时期,并着填饱肚子又要养偶育幼,哪能不选了最为合适的大树呢,不为自己想想,也会为自己所在意的而深思熟虑。”
这一句九曲回肠的弯弯绕绕,暗指了自己与苏然,自己与苏宓安的这份情谊,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一只雀儿身上,对面坐着的人也不傻,本就是她挑出来的鸟雀问题,有怎么能不明白其间详细所指呢?
苏然细细扶了一番随意打理而绾成的松松发髻,疏疏散散的半月形软了半个身子似的垂在秀发上,珠钗宝饰未能显华,唯发间插着两朵新鲜沾湿露水的白玉兰,并排齐齐坠在发髻中间,鲜嫩清爽的颜色赋予了咄咄逼人的灵气,嚣张的似要把清雅的芙蕖与明艳的芍药一道给比下去,斗艳争奇的春天里倘若论起秀丽端雅、脱俗之花,头筹当属玉兰拨得,清爽而不失贵气,且当之无愧。
“羽扇,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忽而响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炸开在羽扇的耳边,“你的婚配之事,我还得替你好好想想,你是明颐馆的人,我自然有这个资格做主。”
这一做派,若说是有资历的嫡小姐又似乎不妥,倒像是坐久了当家夫人,权势在手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如此胸有成竹并且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家娘子,如何能将婚配挂在嘴边?自个儿还没订亲呢。
“娘子,您……奴婢是跟着您的丫鬟,即便您出阁了也是如此。”羽扇秉持着一颗恭敬谦卑的心,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苏然的神色,有些尴尬又想委婉的提醒一下苏然,苏府的家生丫头势必会带到未来嫡娘子婚配之后的夫家去,即便不是陪嫁媵妾,不是通房的丫头,也会一直跟着明颐馆的主子,除非有一日羽扇做错了事被逐出了苏府,或是苏然被逐出的苏府。
像是坦诚的承认自己是个难以容得下妾室的妒妇,苏然处变不惊,神色淡淡:“我晓得这些,只是你注定不会成为我未来夫君的妾室或者通房丫鬟,我身边儿的人,不管是期期还是你,或者别的奴婢侍从,都会有自己的归宿,我会为你们一一安排了,绝不会让你们孤老终生了,断了你们下半辈子的指望,我还没那么残忍。”
羽扇有些明白了,“奴婢虚长娘子几岁,虽然现在二十岁的年纪了,倒也不忧心这些事,左右都是主子们定的,羽扇的卖身契也在苏老夫人那里。娘子愿意为奴婢费心,奴婢先谢过您的厚爱了。”
看她的样子,倒真的像不在意嫁与不嫁,女孩子这辈子的终身大事好像对她来说也不过就是过眼云烟,与青灯古佛相伴的日子也不相上下。她这种身份的婢子,生死与婚配都是尽数掌握在主子手里的,苏然对她的反应略有诧异,一瞬就掩盖下了。
“也好,先不急这事儿,嫁人总是要嫁的,你的忠心会为你换来一个好的归宿,优秀如斯的姑娘实在不该配一个寻常的小厮。话我也不多说了,归根究底你心里明白就好。”苏然勉强补充完卡在嗓子眼儿的话,撂下最后的关键一句。而羽扇默默垂首不做声,仿佛一眼也看不到底。
苏然又正色道:“除了我之外,整个苏府的娘子和少爷们都需要修习七雅艺中的两样课程吧?苏宓安除了画艺,还修了哪样雅艺?”苏然总觉着事情一件件的接踵而来,越来越蹊跷,心里也逐渐谨慎渐生,甚至不敢凭借着旧时的回忆来断定七雅艺的课程分别是哪些娘子、少爷所选。
“宓安娘子精致于画艺,还修习了琴艺,虽然在画艺上超于一般的娘子少爷,可琴艺也就是泯然众人,寻常可弹几曲,教琴艺的先生也从不为难。况且宓安娘子志不在此,也无力分心钻研此道。”苏然有此一问,羽扇便多说了两句,尽数将自己所知的信息告诉苏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众人都知道宓安娘子的另一门雅艺并不出众,有画艺一项可精致研磨便足矣惹人艳羡。
“喔,琴艺啊,又是琴艺。”苏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知道一张精致秀靥之后在思忖着些什么,贝齿轻轻搭在薄唇边缘,“还有那些主邸的娘子少爷选择了琴艺的,你不妨一一说来吧。”
“一共有十四位在修习琴艺,府里名声响亮些的,便有宓安娘子,琅欢娘子,苏七少爷这几位颇得老爷或是老夫人宠爱的小辈,至于弹奏琴技如何,奴婢也并不能全然掌握。往下看去,庶出里也就堪堪几位于琴艺上有些悟性,但仍旧算不得通透,不受老爷看重的人自然上不得脸面,故而庶出子弟的名声在强弱之间,倒也难说。”羽扇没有妄下琴艺之间的定论,只将名与宠挂在嘴上,苏然想着也不是她本意将这些挑出来,大抵是阖府众人都依照着名与宠来判断一个人的轻重高低的吧,这么多年传下来了,有谁能例外呢?
苏然潋滟双眸里绽出如水晶亮的莹润光泽来,葱指错开搭着柔夷,在手背上画着空虚的圈圈,心下了然道:“如此看来,也不失为好打算。毕竟都在。”在羽扇看来因着宓安娘子的缘故,苏然才多询了几句的。
而实际上“毕竟都在”,这几个字暗指的是苏宓安,苏琅欢,并着即将与她一道入门的那位神秘表兄苏容珩。这几个人齐聚了,再添上几个新来主邸的分支娘子、少爷,可不是热闹了?要想安静下来,不仅仅是苏琅欢不让,连苏然也不会允许在琴艺授课的日子里静谧的度过这一年。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快刀斩乱麻。
苏然脸颊上的弧度大绽道:“行了,你也别愣着,你如今正儿八经的主子还有事儿吩咐你去做呢,我一会儿写一封信,你给苏容珩少爷送过去,火漆封印完好无损,你知道轻重的。”
饱蘸了墨汁的笔尖顺畅的在白纸上留下簪花小锴,寥寥几字,清晰的隽秀笔迹透着一分坚定,烙下“琴定”二字,落款一个然字。装进信封便交给羽扇送去苏容珩那儿。
辗转两世,在七雅艺之间苏然还是选择了琴艺,原本还对调香之术略有兴趣,最终思量还是定夺了七雅艺之首的“琴”。一是有苏琅欢在,且琅欢并不在琴艺中出众,直面敌人,也便斩草除根。二是有苏容珩欠下的情谊,三是与苏宓安的口头协议,互利致使相互拉拢而已,最后考虑的一点才是苏然自个儿根基不虚,在琴艺方面略有所成,基于前世在苏府的琴艺经验教导,浑然助长于皇上当年所喜好的琴艺乐理,丝竹管弦。苏然投其所好,苦练数年,加之荣宠不断,宫廷里的御用琴师也不敢妄作敷衍,才有了之后大赵朝苏贵妃一曲倾城靡靡之音,被萧氏冠上恶名。
苏然的柔夷托着下颌,仰头呆呆的望着天边那抹残阳,眼睛里透出了皇帝当年温柔相待的动人模样,印出了苏氏满门惨遭屠灭的凄冷悲凉,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