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二天上午十点来钟,汤人楚修改好文件,叫辆车到超市买了六七百元钱的营养品后,来到了陈总监的家。果然,陈总监的老伴来了。这是一位面色白皙、态度优雅、举止雍容的妇人,看样子也就是将近五十岁的年纪。老两口客气地把汤人楚的东西收下,让客人落座,老太太麻利地沏上茶来,汤人楚一面道谢一面接过来。汤人楚坐下,习惯性地环视了一下房间,见侧面墙壁上悬着一个装裱精致的镜框,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十四个大字:海边钩石鸥盟远松下棋声鹤梦回。他依稀记得这是李东阳《次韵寄题镜川先生后乐园》中的两句诗,是表达人生超凡脱俗、淡泊闲逸的意思。陈总见汤人楚对着镜框出神,不无感慨地说:“这是我在做副县长的时候一位朋友赠送的,我羡慕其中的意境,所以就一直带着。怎么汤总对字画也感兴趣?”“哪里,我只是对这两句话中的追求有点感觉而已,谈不上兴趣。”转过脸对那妇人说“大姨,今年四十几岁了?”夫人听了一张脸笑开了花,笑道:“那还有四十几岁呀!都六十多了。”听了这话汤人楚不由得想起上午的那位农家老汉,心下掠过一丝淡淡的感触。知道自己又看走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对不起,你看我这眼神。大姨,既然来了可就别走了,陈总一天到晚可是辛苦得很,这个岁数了,相互照应一下总是好事。”老太太慈祥地笑着说:“谁说不是呐,按我的意思这把年纪就不干了,儿女们又不指望我们,可他闲不住,我也是怕他待出病来,想干点就干点吧。”陈总在一旁笑眯眯地哼着哈着。“这才是幸福的晚年,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对谁都好啊。”汤人楚帮衬着。“来,汤总,知道你要来,你大姨整了几个小菜,还有两样家乡的特产,咱爷俩喝两杯。”陈总热情相邀,汤人楚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答应着。于是,两个人就慢条斯理地喝上了。两杯酒下肚,陈总的话就显然多了起来:“汤总,你知道,我们监理的配置基本上是随着你们施工单位来的,你们各工区我们都配了监理分站,每个分站的站长都是我一手要过来的,我是老同志,又是他们的领导,他们都很给我面子,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实在不行就直接找我,我们两个可算得上忘年交,你可不能客气。”不管怎么说汤人楚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对于陈总的话外音当然是一听便知,只不过是他不愿点破而已,再说或许这老头根本就没那意思,事实上直到如今陈总并没有故意找过他汤人楚的麻烦。于是他便带有几分奉承地说:“陈总你说远了,我有事不找你找谁呀?我还怕你到时候嫌烦呢!”“这就对了,烦谁我也不会烦你,咱们脾气对路,来,喝!”
下午,张班长把测量结果送到了汤人楚的办公桌上。汤人楚把实测结果做好断面,仔细计算了两遍,结果出来了。设计方量比实测方量正好大出来一百五十万方!也就是说,如果按设计方量承包,包公队就要不劳而获三千多万元!这个惊人的结果汤人楚自然不敢隐瞒不报,他马上找到了指挥长白嘉珲,详细地向指挥长报告了结果。白嘉珲沉默片刻,一脸的不高兴:“我说汤总你是不是没事干了,你测那东西有什么用?那是处里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弄。以后也是这样,自己的孩子自己养,自己拉的屎自己擦。不要种别人的田,荒自己的地,我问你技术培训的事搞得怎么样了?总监办催了好几次了。”汤人楚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有些不舒服:“马上搞完了,后天就可以报过去。昨天也没听陈总监说呀。”“非要等人家说?行了,你去把孙副经理和高书记叫过来,我们开个小会研究个事。”
很快几个人都到了,白嘉珲开门见山:“我们的工程已经相继开工了,大家都是干工程的,有一件事想必大家都清楚,就是设计虚量的事。虚量在设计单位不会说什么,业主呢,只要有监理单位的签字认可也不会追究,所以关键在监理。前天监理总站的陈总监和我一起探讨了这件事,我们要想得到这些虚量,就必须得有各监理分站以及总监办的配合。我们两个达成了一致意见,从我们这里向总监办拨付三十万元的经费,由陈总监去给各分站做好工作。陈总对我们一直不错,再说如果他号召那些分站的人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确实不好应付。大家认为这笔开支是否值得?如果没什么异议就一起签个字,把款子拨过去。”这对本单位有益的事谁能说半个不字?大家即便明明知道白嘉珲是在让大家分摊责任也不好明说,也说不出口。汤人楚经过对五相山的测量,心里更是跟明镜似的。但他没想到表面正直、慈祥、还以淡泊自诩的陈总监会这样心狠手辣,一开口就是三十万!
原来,五相山的高挖方是早在设计阶段,施工队就与设计单位取得了联系,这一百五十万方的虚量从那时就已经加了进去,这个施工队的头和业主的某位领导是同村的发小。也就是说,即使换一家总承包单位,这一段的高挖方也是这个施工队来做。在当今的建筑市场,这种业主领导介绍施工队的现象比比皆是,承包单位早已司空见惯,作为承包单位一般情况下是要给足业主面子的,这一点包括汤人楚在内的项目部所有人员都是理解的。令人不理解的就是那座隧道,因为负责这座隧道施工的包工队明显是白嘉珲的私家队伍,而且还要打着局领导的旗号,以明显高出其他队伍的价格签订了施工合同。
其实,歧岭隧道只是白嘉珲在这个工程中为自己布局谋章的冰山一角,另外一项才真的是令人拍案叫绝呢,它不得不让人心中暗叹白嘉珲在捞取个人利益上的精明。因为无论如何歧岭隧道是安排了自己的队伍,以权谋私的嫌疑总有一天会公之于众,即使他有局领导这面挡箭牌,一旦出现什么问题,他也是难辞其咎,受人指摘。而这另外一项可就是只有利益没有风险了,那就是供应全线碎石。
按粗略计算,本标段的碎石用量是一百二十余万方,如果每方有十元的利润,那么合计下来总利润就会达到一千多万元。如果石料采用隧道的弃渣,也就是说原料供应几乎不花钱,最终利润又何止一千万元,起码是成倍增加。事实上,本标段施工范围内的隧道总长是十几公里,而一米的弃渣就有一百多方,所以只利用隧道弃渣,就满可以满足本标段对碎石的需求。白嘉珲算是看准了这一点,隧道一开工,他就到处招兵买马,只一个月的时间,就在全线安装了六台碎石机,成立了以自己亲戚为主体的六个碎石场。
当然,诸如主材供应等方面白嘉珲也不会轻易放过,但那是在人们看来很正常的捞钱渠道,再说又是很隐蔽的获利途径,别人很难窥其端倪,所以也不能捕风捉影,妄加议论。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个人的事情想的多了,集体的工作就难免出现疏漏,更何况白嘉珲权力欲望是出奇的强烈,真可谓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孙副经理也好,高副书记也罢,只是挂牌而已,不能决定工地上的任何大事小情,如果一不注意定下了,哪怕是针尖那么点事,过后绝对会被这位经理推翻,所以经过几次折腾以后,两位副职只有无奈的份,不再主动地去做什么,甘心情愿地做陪衬了。
汤人楚自觉得和白嘉珲关系深厚,总想在自己的工作范围内为经理分担一些事情,虽然他是出于公心考虑,却也没能逃脱被白嘉珲羞辱的厄运,并且是接二连三的羞辱。
五处的土石方施工很快就要开工了,一旦展开就不可避免地要进行爆破。因为施工现场的旁边就是民房和厂房,所以在爆破前一定要对民用建筑进行资产评估,以便在建筑受损后能有一个比较公平的赔偿标准。但是,五处并没有人做这项工作,也没有人想到要事先做这项工作,作为总工程师,汤人楚觉得有必要提醒项目经理尽快安排。于是他找到白嘉珲,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可白经理又是故伎重演:“我不是说过你不要管别人的事吗?怎么没记性?真是的!长了毛你就是一头猪!”汤人楚不明白白嘉珲怎么会对自己如此的恶毒,他有心回敬几句,但一转念也就算了,何苦呢大家都不容易,也许他有什么烦心事。脑袋里这么想,心里边可是着实地别扭,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白嘉珲会如此的难打交道。
生气归生气,事情可总得要办。他急忙找辆车来到五处经理部,找到了五处项目经理韩辛。这时韩辛正在与设计院的袁工说着事,见汤人楚进来急忙让座。汤人楚和袁工打过招呼,坐了下来。韩辛对袁工说:“袁工,我们继续说,汤总也是我们处的,我们是好朋友。”“无所谓,反正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也知道你和汤总都是五处的。韩经理,这事我看这样,这个断面多出来的一百二十万土方咱们按四六开,你们六我们四,不知是否可以?”“哦,汤总,是这样,我们这有一个断面,设计时候有意多做了,设计院的弟兄们很辛苦,想弄点辛苦费,你看这个比例怎么样?”韩辛出于对汤人楚的尊重征求道。汤人楚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端倪,在这种事情上含糊不得,否则吃亏的一定是施工单位,于是就当即表示同意。韩辛见汤人楚也没意见就爽快地说:“那就这样,明天我就把钱打过去。时间不早了,正好汤总也时常不来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袁工见事情办得很利索,脸上也是一团的高兴,很痛快地答应了。饭后,他把土石方爆破的事跟韩辛说了一遍,韩辛倒是感激汤人楚的及时提醒,这多少让汤人楚心里舒坦了一些。
但这两件事不知怎么让白嘉珲知道了,又给汤人楚加上了一顶妄作主张的帽子,他声嘶力竭地把汤人楚一顿好训。
经过接连几次冷水灌顶以后,汤人楚也和孙副经理、高副书记一样变得心灰意懒了。时间久了,工地上只有白嘉珲一个人上蹿下跳唱独角戏,发生事故也就在所难免了。
这是一个盛夏的深夜,汤人楚睡意正浓,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梦境。电话是白嘉珲打来的,声音很低沉。“汤总,起来吧,歧岭隧道出事了,塌方通了天,工地上的人说是埋了几个人,现在还不知道死活,你叫一下孙副经理,我们赶紧去。”人命关天,自然是马虎不得,汤人楚急忙穿好衣服,带上手电筒,敲开隔壁孙成的门,孙成睡意蒙胧地问怎么回事,汤人楚简要地回了几句,孙总嘟囔着: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夜色深沉,繁星密布。高速公路两侧崇山叠影,寂无声息。汽车掠着夜风,急急惶惶地向前飞驰。几个人坐在车里,心情沉重,谁也不愿意开口,谁也不愿意打破他人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