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证实对五相山高挖方的猜测,汤人楚组织测量班对这段挖方进行了复测。那是一个响晴博日的上午,太阳发着火一样的热情,这种热情真的是过了分,不但碧绿而茂密的树木不好消受,就是干活的小伙子们也被照顾得热汗淋淋。将近晌午,人们就再也坚持不住了,渴得嗓子都要冒出烟来,精神头也要消失殆尽。汤人楚不得不让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找个人家暂避酷暑。这是一个看起来很富裕的农户,三层高的砖混楼房,高高的围墙,漂亮的大铁门。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位看样子有五十几岁的老汉,老汉许是见了不速之客有些疑惑,多少有些木然。汤人楚赶紧自我介绍,这时老汉才露出笑脸把他们让进小院,几个人找个阴凉坐下,和老汉唠起了家常。其实老汉年纪并不大,只有三十九岁,只不过是看起来老相。汤人楚不经意地向屋里张望了几眼,发现屋里却是别无长物,心中不免泛起疑惑。他接过老乡递过来的水碗,笑着问道:“老乡这些年村里还过得可以吧,看你们这小楼盖得挺气派的。”老乡打量了一眼这群外乡人,本是笑呵呵的脸上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沉郁,有几分忧愁地说:“这农村啊比不得城市,谁都很少管谁。大家一个村住着,谁都认识谁,坐在一堆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就说这盖楼房,你看我们这个村几乎是家家户户都这样,其实呢谁家也不是那么富裕,大都是盖好了楼就没钱搞装修,稍微好点的搞完装修就再也没有力量置办家具,所以偌大一座楼房里边却是空荡荡的。现在农村政策好了是不假,可要单单靠那几颗粮食换钱买钢筋水泥也是一个要命的事,更何况现在你说什么东西都比粮食涨价涨得凶,这农民呐苦哇。”汤人楚赞同地点头:“谁说不是呢,我家也是农村的,都差不多,我们那也是有钱就盖房,盖了房给儿子娶媳妇,娶媳妇生儿子再盖房,也是这样一辈辈传承下来的。”老乡露出笑脸,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他接着说:“再说这婚丧嫁娶,家家比着,别看我们农民没别的本事,要是攀比起来,恐怕你们城市人也要比不过。结婚还好说,大不了弄几辆车把人接过来就得了。要命的是办丧事,你看看这一波又一波的吹鼓手,那才真是壮观。其实啊,这哪是给死人送殡呐,这纯粹是给活人看呐,是给活人争面子呐,这一趟下来没个几万元怎么下得来?死的死了,活下来的也活不安生,这是什么事啊?”老乡正说着,汤人楚的手机响了。电话是总监办的陈总打过来的,说是马上就要到五相山。几个人收拾东西告别老乡出了院门,正好陈总的车也到了。
陈总是一标段的监理总站的总监,六十几岁,精神很好显得很矍铄。据说他曾经是某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退休后不甘寂寞,找了老朋友帮忙干起了监理这个行当。这个项目上场,监理公司就委派他做了总监代表。老人头发已然花白,慈眉善目显得很随和。个头不高,敦敦实实的,很健壮。今天是在业主那开完会顺便赶过来找汤人楚的,两个人早已认识也就少了那些客套。“陈总有什么事把我叫过去就行了,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要亲自跑一趟?”汤人楚很尊重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关切地说。陈总爽朗地笑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我是开会回来路过这,怕电话说不清楚,当面交代一下。你们的整体施工组织设计想必已经搞出来了,里边涉及的队、工区、处指挥部、局指挥部的有关人员签好字尽快送到我那里,有关说明资料一定要附注完备,省的做返工活。”“资料都送到我那儿了,我回去马上修改,估计下午就能搞定。快中午了,陈总你们吃过午饭再回去吧。”“不了,我得马上去接我老伴,中午的飞机。”“是这样,那我就不留了,晚上我给你送过去,顺便看望大姨。”“好,我们晚上见。”陈总说完上车走了。汤人楚对测量班的张班长交代:“下午争取做完,明天还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你们中午随便找个饭馆吃点东西。”
汤人楚正要上车,手机响了。电话是高副书记打来的,约他中午陪市铁办(就是市铁路征地拆迁办公室的简称)的人一起吃饭,孙副经理、李博都在,因为铁办的人太多应付不过来,希望老大哥增援一下。汤人楚当然无可推脱,只好让司机把车开到了预订好的金源酒店。金源酒店是一个五星级酒店,傲然矗立的大楼外表看就是十分的豪华气派,金碧辉煌。车开到大门口,服务生小跑过来为汤人楚开门,然后很礼貌地示意汤人楚下车。汤人楚对服务生的殷勤觉得有些不适应,但他知道这是高级酒店的规矩,如果他不接受这种殷勤就有可能会砸了服务生的饭碗,所以只好以“谢谢”来弥补心中的那点不自在。“先生,您预订了吗?”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问。汤人楚点点头:“预订了,是二十八号包间。”“先生,请跟我来。”汤人楚跟在服务生身后来到电梯旁,服务生按了一下上楼的指示灯。不一会电梯到了,服务生闪在一旁请汤人楚先进去,然后也跟了进来。电梯在第八层停下,电梯门无声地打开,服务生先请汤人楚走出电梯,然后走到汤人楚前面,引导汤人楚来到二十八号包间。
这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进门左手是卫生间,正对门是一个嵌着天女散花的木质影壁墙,图案十分的精美:仙女们薄衫飘飘,体态轻盈,她们身旁的仙鹤振翅轻舞,环绕的祥云悠然缭绕。透过影壁墙可以看到房间的两侧墙壁上挂着错落有致的壁画,着彩绚烂,媚而不俗。汤人楚绕过影壁墙,只见里边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有的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搓麻将。几个漂亮的年轻女服务员走马灯似的端茶倒水,还不时地和这群男人们嬉笑几句。
高副书记见汤人楚来了急忙迎过来带着他和市铁办的人一一介绍:姚主任(一个花白头发的矮胖老头)、陈副主任(镶着大金牙,满脸横肉,大高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郭科长(小眼睛,小脸膛,小个子,瘦得像一只螳螂,一脸的严肃)、马工(瘦削脸,细高个)、还有五个办事人员。等他介绍完,一道接着一道的山珍海味已经罗列在了硕大的圆桌上。娱乐的人们放下手中的工具围上了桌,服务员打开五粮液,依次倒满人们眼前的酒杯。然后高书记举起酒杯先来开场白:“各位领导,今天有幸请到各位小聚,实在荣幸之至。白经理今天忙不开,特意派我们汤老大陪大家,希望大家开怀畅饮。其实我们大家都是老朋友,不必拘束,随意饮用。来,我们先干一杯!”说罢自己先干为敬。大家欢呼一声,口到杯干。汤人楚看得明白,只这一下,两瓶单价五百多元的五粮液就见了底,服务员不敢怠慢,又开两瓶,依旧倒上。三杯过后,人们开始单独敬酒,按规矩起码要每人敬一圈。吆五喝六声中,人们完成任务,两箱五粮液已是空空如也。总算一个回合结束,人们开始品尝桌上的山珍海味,谈笑间满桌菜盘倏然见底。第二轮的喝酒大战再告展开,这一轮有的人更加疯狂,觉得小杯不过瘾竟换上了大杯。行令声、猜拳声、笑骂声已经在酒精的鼓动下惊天动地,人们吞吐着卷曲的舌头,舞动着有些发软的双臂,晃动着一张张猪肝一样的热脸,尽情地挥洒着浓烈的酒气。直到太阳西斜,人们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酒席。
服务员们七手八脚地撤掉桌盘,摆上来三台麻将桌。高书记开始分派位置:“汤老大陪姚主任一桌,李博、老孙你们陪陈主任、马工一桌,我陪郭科长一桌,其他人见缝插针,找好位置,咱们晚上结束。晚饭还在这儿,大家继续喝酒。”
汤人楚本计划晚上还要找陈总办签字,但看到高书记的安排,却也觉得无法脱身,只好走到门外先给陈总挂了个电话,事情推迟到明天上午。刚打完电话,高书记就凑了过来:“老大,带多少钱?”汤人楚一愣:“来真格的?”“这帮家伙,哪有省油的灯?不给他们点甜头,他们会老老实实地给我们办征地?”汤人楚怎么会不明白个中玄妙,只是觉得人们喝了这么多酒,还哪能算得清这一笔笔的醉账,见高书记这么一问,只好就入乡随俗:“没带多少,只有几千元。”“拿来,回去给你。我就带了两万多,刚才吃了一万多了。”汤人楚掏空了口袋,一股脑递给了高书记。高书记笑了:“你都给了我,你自己呢?”汤人楚也笑了,自己这个半瓶子醋,只有输的份,哪还能赢得了?没有本钱可是没得玩。
这时屋里头麻将已经轰然开局了。这中国人可真是神了,别看喝了那么多酒,可赌起来也真是不含糊,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头十足。汤人楚本就不谙此道,只几个回合下来便是大败亏输,一贫如洗了。正这时李博那一桌却吵翻了天,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陈主任的小秘赶过来了,在一旁指指画画,弄得陈主任把牌打得犹犹豫豫。李博是个急性子,见陈主任的牌总是跟不上趟,肚子里的火就冲到了嘴上,冲着那个小秘就喊起来:“要不你上,别在一边瞎捣乱!”陈主任脸上的横肉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心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怎么这小子说话这么没大没小的,大金牙也就呲了出来:“你个黄毛小子,怎么能对你二姐这个态度?来,宝贝,坐我腿上,别理他。”李博直气得七窍生烟,牌也出得乱了起来。他这样其实正好中了陈主任的圈套,本来李博赢得盆满,这一闹连着输了两把,三千多元瞬间进了那个小秘的腰包。
哄闹之间,已是华灯高照了。人们退出牌场,又进了酒场。
可麻烦也在人们的喧闹声中开始了。原来,白嘉珲见三个副职同时不在家吃饭,并且是连续两顿,心里就泛出了异味,怀疑这几个人在一起叽咕事。于是就让办公室主任给高书记挂了电话,说项目部有要事,赶紧回来。君命如山,高书记只好撇下这帮人,风风火火地赶回项目部。但白嘉珲确实是没有什么正经事,只是要打断几个下属的交往而已,此时见目的已达到,便无中生有地硬扯了一通:“高副书记呀,要多干点正经事,不要有事没事的就在外边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泡起来没完没了。再说,你是共产党员又是局团委书记,事事要注意形象,不能拿着公家的钱办私家的事情。”看高副书记要争辩什么,赶紧说:“行了行了,以后注意点。你回去吧!”高书记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憋着气回宿舍去了。
过了一会,汤人楚、孙副经理和李博他们也都回来了。他们到高书记屋里的时候,高书记还在生闷气,见几个人来了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孙副经理听了冷冷哼了一声,就回屋睡觉去了。李博可是有话憋不住,恨恨骂道:“他妈的,什么事?谁爱陪这帮乌龟王八蛋!还不是哄这些家伙高兴,今后好办事?什么叫拿公家的钱办私家的事?那是他吧?自己心不正总还要想歪了别人,真他妈的过分!”汤人楚拉一把愤愤然的李博:“算了,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