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寒辰焕,褪去了平素的阴冷狠戾,倒有几分孩子般的脆弱。
冰蝶心头一动……这个人,从初见那一刻,她就看得见,被仇恨洗刷的灵魂深处,还有一个地方是明澈的。他漆黑如夜的眸子,还没有被任何阴霾污染过。
或许……他和寒辰烨,是有望和解的呢?
冰蝶跪得腿酸,头顶上的凤冠也压得她头疼,索性站了起来,将凤冠轻轻取下:“殿下,其实你完全不必苦恼的。”
寒辰焕幽深的眸注视着她,悲喜莫辨。
冰蝶不再那样排斥这个人,反而放松了许多。或许是因为现在的他,卸下了浑身的刺,温软如孩子的一面,让她想起了寒辰烨吧……“殿下,你现在不就做得很好么?”冰蝶盈盈一笑,“殿下用短短七年时间,扫荡北漠,聚合诸国,建立了炼华,成了这片大漠至高无上的王。炼华与夜曦,除了一北一南,又有何区别呢?殿下虽然失了夜曦皇位,可是不也得到了这片北漠的爱戴么?如今,北漠和夜曦,都一片太平,为何非要踏破这江山呢?”
寒辰焕黑眸中忽然有隐隐寒光闪烁:“本王得到了北漠,可是夜曦也是属于本王的……”
“殿下。”冰蝶忽然冷声打断,“夜曦,本就是属于皇上的。皇上本就曾是夜曦太子,理应继承皇位。当年不过先皇偏爱杜太妃,才做出废太子重立的荒唐决定。可是这样得来的皇位,便光彩么?如若当年佟芊瑶没有对你下手,你继承了皇位,如今便会安生么?这天下都会品评,你是凭借着母妃的受宠,夺了太子之位。受尽非议的,便是你了。”冰蝶蹙眉,“皇上因为你的‘死’,这些年受尽了责难,若不是他治国有方,将这天下治理得一片太平,如何挽回名声,得到人心?殿下,你在这太平盛世,大开杀戒,即便最后成功了,这天下百姓,又哪里会服你呢?”
寒辰焕眸中闪过惊疑之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样的治国之道,一个姑娘居然这样明白……他沉默半晌,倏然冷笑:“你来炼华,便是给本王说教来了么?”
“殿下说笑了。臣妾是想,让殿下放下仇恨,这天下一片清明太平,殿下若是放下执念,可以过得很好。”
寒辰焕忽然不说话了。七年,他的确有些乏了。尤其是眼下,苦心经营却换来一场空,夜曦的城墙如何也攻不破的情况下,更是疲倦。他也很想放下……只是,太不甘心……
寒辰焕拧着眉,顿了良久,想让冰蝶退下,可是刚一开口,却忽然发出了一声近乎非人的低吼。冰蝶一惊,眼睁睁看着寒辰焕瞳孔不断放大,英俊的容颜被痛苦之色撕裂,最后重重地栽倒在地。
冰蝶一时错愕。
“殿下?”
“寒辰焕?”
冰蝶连着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躺在地上的寒辰焕,面如死灰,唇色惨白,一动不动,恍若被夺去了所有生机一般,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冰蝶颤抖着蹲下,轻轻推了他一下。可是寒辰焕蜷缩的身子就那样,被她推得摊开在地上,像是一具任人摆弄的尸体一样……
尸体……
冰蝶忽然有些害怕,立刻大喊起来:“来人哪——”
炼华国的所有郎中都出动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冰蝶就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郎中来了又叹息着离去,而病榻上的寒辰焕依旧没有丝毫起色。
冰蝶怔然。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死过去了呢……而且,没有人看得出他罹患什么病症。眼看着寒辰焕面色灰白,身体渐渐冰凉下去,冰蝶愈加慌乱。
这也太过蹊跷……怎么突然就……
冰蝶正六神无主,忽然见门外人影一闪。是宋玉迟。
冰蝶担心地看了一眼寒辰焕,便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宋玉迟也不绕弯,直截了当道:“皇后娘娘,这几日属下等潜入炼华军中,已摸清了炼华兵力。趁着寒辰焕病重,还请娘娘随属下回宫。”
冰蝶心中一喜,宋玉迟不愧是寒辰烨培养出来的锦衣卫中的精英,办事效率着实令人赞叹。可是旋即,冰蝶却担心地回望着大殿内。
寒辰焕生死未卜,她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似乎不大人道……
宋玉迟看出了她眼中的迟疑,略一蹙眉:“娘娘,对待有些人,善是不必要的。”
当那个人,是致命的敌人。
冰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寒辰焕眼底那份深埋的脆弱和明澈,让她怎么也狠不下心。丢下他不管,他会不会就此殒命?他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炼华国,还没有继承人,怕又会是一场混乱……他再不堪,毕竟也是一国之君,也有着他该承担的责任……
冰蝶忽然眸子一冷:“你们先回去吧,将这里情况告诉皇上。我先留下,待寒辰焕病情好转之后,自会设法回去的。”
宋玉迟还要劝阻,冰蝶却眸光一冷:“怎么,本宫的命令,你都不听了么?”
宋玉迟蹙眉沉默,良久,他却执意握住冰蝶手腕:“恕属下不能从命。属下自然应当听从皇后娘娘差遣,但是在那之前,属下听命于皇上。属下承诺过,必然会带着皇后娘娘回宫。违抗皇后娘娘的意思,属下回宫后自当领罪,但是现在……”
冰蝶忽然打断了他:“宋大人,我留下,也是为了夜曦。若寒辰焕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北漠必然大乱,兴许还会有有心人滋事,造谣是皇上毒害了自己的弟弟。寒辰焕的病必有蹊跷,这也关乎夜曦安宁,关乎皇上名声,我不能就此离开。”
宋玉迟皱着眉头,良久,还是缓缓放开了冰蝶的手。这个女子的决定,总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可是他却也反驳不来。
宋玉迟轻叹:“娘娘不走,属下也不会走的。”
冰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跑回去了。
冰蝶回到殿内后,却见寒辰焕竟已醒来了,虽然面色依旧惨白虚弱,但是总归是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冰蝶长舒一口气,连忙将桌上的药汤端过去:“殿下,终于醒了,先把药喝了。”说着,冰蝶舀了一勺药汤,送到寒辰焕嘴边。
寒辰焕翻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气若游丝的他还没有力气说话,可是黑眸里的疏离淡漠倒是丝毫不减。他似乎有些抗拒被喂药,可是此刻虚弱的他哪里抵抗得了,冰蝶便这样半是温柔半是强迫地把药喂了下去。
寒辰焕喝完后,剧烈地咳了几声,竟慢慢恢复了些许血色。
冰蝶露出粲然一笑:“想不到那么多所谓神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碗普通的膳补汤竟把你给医好了。以后我若是被抛弃了,便自己开家药馆,天天给人熬汤去。”
寒辰焕本来还绷着脸,听到这话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牵动出一阵猛咳,可是脸色却更加好了。
冰蝶狡黠地一笑,寒辰焕恢复了精神,她也放下心来。她正准备起身把药碗放回桌上,却忽然觉得手腕一紧,竟是寒辰焕伸手拉住了她。肌肤的接触,让冰蝶有些不自在。寒辰焕却越握越紧,黑色的眸子里有方才尚未褪去的笑意,和隐藏在深潭底部的明澈:“为什么不走?”
冰蝶一怔,愣愣看着他。
寒辰焕便又问了一遍:“本王问你,方才,为何不走?本王病入膏肓,这是你逃离炼华的最好时机,为什么不走?”
冰蝶舒了口气,伸长了手把药碗放回桌上,身子又立刻被寒辰焕狠狠拽回去:“我走了,你可能就死在这里了。”
寒辰焕黑眸中倏然有火焰般的灼烫:“你关心本王的生死么?本王死了,你和你那皇上,不是该高兴么?”
冰蝶扁了扁嘴,像是母亲教育犯错的孩子般,叉着腰道:“你死了,皇上会很难过,因为皇上从没有怨过你,他始终当你是最好的兄弟。你死了,我也不会开心,因为,我看得见,你的本性是好的,不该落得这样的结局。”
寒辰焕有些失神,握着冰蝶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本性……”
冰蝶忽然觉得这个三殿下寒辰焕并没有那么讨厌,笑道:“殿下曾经肯定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如今七年过去,还是很好看。殿下,你要是放下执念,好好做个快活逍遥的国君,不知道多少姑娘会倾心于你呢……”寒辰焕抬眸看着她,没有说话,冰蝶却撑着腮想象起来,“你想啊,你是北漠的王,长得又好看,又有钱,又有地位,北漠这里想嫁给你的姑娘估计可以把你这都城给挤塌了吧。你白天指点江山,管管你们北漠的政事,晚上与你的妃子们吟诗作画,这才是一个国君该有的生活啊……你现在把自己弄得像个幽灵一样,自己过得不快活,也让那些姑娘不敢嫁给你啊……”
寒辰焕失神地望着冰蝶。这样的生活,他从没有体验过,也从没有想象过。七年,他饮恨作歌,复位夺权,是他日夜所想。可是如今,这个女孩子为他这么臆想了一番,竟然他觉得,这样的逍遥王的日子,的确让他向往。
该放手么……
寒辰焕忽然定定看着冰蝶,笑容不再是冰冷的,反倒带了几分烈火般的灼热:“那些排队想要嫁给本王的姑娘里,有你么……”
“啊?”冰蝶一愣,错愕地盯着寒辰焕。她以为他是开玩笑,可是寒辰焕灼灼目光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这算什么?为什么这样问?冰蝶忽然浑身不自在,讪讪地抽回手:“殿下既然恢复了,冰蝶便不打扰了。傍晚冰蝶还会为殿下送药过来,殿下好生休息吧。”说完,冰蝶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寒辰焕看着冰蝶离去的背影,忽然摇头呢喃:“疯了……”
疯了,是真的疯了……他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居然看到了他太多年所渴望的东西。无关血腥,无关仇恨,只有明媚的阳光。
明媚得,照亮了这七年所有黑暗的记忆。
寒辰焕失神地靠在枕上,眼前挥之不去的,都是冰蝶灵动的身影,狡黠的眼睛,和清灵的话语。他有些烦躁地闭上眼。
一闭上眼,另一张脸却浮现在眼前。
是乌塔芬娜,那张美得妖异,此刻却泫然欲泣的脸。寒辰焕深知那是自己脑海中的幻影,可是乌塔芬娜悲恸的神色愈发清晰,甚至有隐隐低泣,响在耳畔。寒辰焕愈加烦躁,却忽然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远方。
这样诡异的感觉,还有方才那莫名的昏厥……莫不是蛊术?
乌塔芬娜在离开北漠之前,暗中对他用了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