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蒙城,被一片升腾而起的白雾笼罩,给这个小城带来了些许的神秘,夜幕也似乎比平时来得更早了一些。这个三面环水的小城因为地理位置优越,自古以来就有江南的小鱼米之乡的美称,所以这个小城很有些古朴、素雅的味道。
蔡汉庭是城里大户,过去是买卖人,没少干坑蒙拐骗的勾当,日本人来了之后,他立刻投靠皇协军,暗里为日军做事。因为有着日本人庇佑,他的家产不见削弱,反而有着愈来愈丰厚的积累。
鬼子来扫荡,他就拿出粮食资助皇军,为此,他也混到了一方保长的头衔,可以蓄养家丁。这小子非常狡猾,即使对日本人,他也不会拿出全部粮食,因为他不敢得罪国民党军队、皇协军,哪怕是土匪。
他家蓄有几个秘密粮仓,郎山妮带领“小狼队”的人来蒙城前,就已经探听清楚了。粮食隐藏的地方再诡秘,也瞒不过乡里乡亲,更瞒不过小时候经常来蔡家玩耍的郎山妮。虽然郎山妮对他有些憎恶,但蔡汉庭毕竟是她舅舅,她不会抢粮,只想向舅舅借点粮食渡过眼前的难关。
天际尽头的最后一抹光亮被黑夜吞没了,夜晚静悄悄地来临,小城铺就的青石板路上,早已不见了半个人影。郎山妮带着“小狼队”的人,借着清冷的月光,悄悄地向小城方向潜行。他们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踏行在小城的青石板路上。月亮把他们悄然穿行的影子拖曳在地面,形成神秘的晕轮。
就在队伍的后面,忽然出现五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时紧时松,跟着郎山妮等人。他们就是丁大雷和手下的“四大金刚”——徐十法、李大脚等人。
徐十法很有计谋,探听到郎山妮的队伍要去县城弄粮食的消息后,他们就暗地里跟踪而至,两伙队伍在小城北门外的徐大堡村“不期而遇”。
丁大雷走到郎山妮面前,晃了晃膀子。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个女人,只见她原来那一套打鬼子逃难时穿的红嫁衣不见,换了身红色的洋布夹袄,下身一条自己家纺的深蓝色粗布裤子,脚上穿一双黑色灯心绒布鞋。郎山妮身材还是那么苗条,两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盘起来,插着一枝漂亮簪子,腰间是黑色丝绸带,别着一杆驳壳枪。
郎山妮其他部下也都鸟枪换炮,不是过去难民的打扮,有人还穿着鬼子和皇协军的黄皮军衣,说不伦不类吧,可人家至少面色光润,一看就吃了饱饭。再看看自己身边的弟兄,一个个面黄肌瘦,丁大雷心酸了一下,但他却是那种嘴上不饶人的主儿。他晃了两晃,满不在乎地说:“哎哟,这不是,你是谁来着?”这丁大雷摆明了明知故问,端足架子。郎山妮身边保镖牛和尚站直了身体,瞥见这几个“土鳖”来者不善,就将梭镖戳到地上,回说:“这是俺们‘小狼队’的郎山妮大队长。”
丁大雷拱拱手,说话语气带着不屑和嘲讽:“呀,这不是江湖上人称‘狼大仙附体’的郎大队长吗?久仰久仰啊!您这是去哪啊?”
郎山妮微笑,遇到屎壳郎了,不得不应付。
“丁大营长啊,夜里蚊子多,你们几个可真能忍,跟屁虫不好当啊。是不是想和我们进城走一趟。”
丁大雷面带讽刺,抱起双臂,其实他穿了衣服,可肩膀头子早没了布片,所以抱肩的时候,肚腩觉得嗖嗖灌风。丁大雷还是撇嘴说:“您有什么事情,还亲自出马呀?您可是狼大仙附体的女人啊,让大仙亲自出马,想必城里一定有黄鼠狼吧!招惹了皇协军,末了儿找我们山寨报复,就不仗义了吧。”
牛和尚的眼睛瞪得溜圆,他实在忍不住了,伸手一把抓住丁大雷的脖领子:“你小子嘴里都是屎,不干净我给你擦擦。”
“呦喝?这是哪儿来的半截塔啊!老子也是抗日的人,有本事,咱们县城里见,看谁没胆子缴了鬼子小队的枪!”
郎山妮对牛和尚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走近丁大雷瞧了他一眼,说:“我们“小狼队”要去我舅舅家蔡汉庭的粮仓瞧瞧。怎么,你也有些兴趣?”
丁大雷哈哈一笑,“大实话,老子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俺也是来借粮的。凡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凭啥我们踩的点,你们要抢先?天下还有这个道理吗?”
“你怎么来歪的!”
“什么怎么了,狼大仙有个汉奸的舅舅,这话说出来,你不怕被人耻笑啊?”
“你说怎么办?咱们可以联手,总行吧?”郎山妮不想和他纠缠,这种男人她瞧不起。
“我们先去,整回粮食你们可不许惦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咋样?”丁大雷斜睨着郎山妮,心里盘算着小主意。
“你就吹牛吧,就凭你们这几个人也想去向蔡汉庭借粮?”
丁大雷站直了说:“这对我们兄弟几人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儿,探囊取物而已。我们早就打探好情况,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你们,有本事你们抢日本人的仓库,别黑吃黑啊!”
郎山妮心里轻笑,她知道丁大雷也是惦记着蔡家的粮食了,倒也没发火,“好,丁营长,你既然这么胸有成竹,这趟活儿你们做好了。我们‘小狼队’的人绝不插手。”
“好,这可是你郎山妮大队长应的,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好!绝不食言。‘小狼队’只在外面守候,等你们的好消息!”
郎山妮觉得丁大雷好笑,忍不住想乐,可还是装作正经。一枝花可忍不住了,她展开胳膊,洋溢笑意,过去用手指点点丁大雷的肚皮,“可不兴后悔啊!”
“后悔?老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看着丁大雷带着自己的人向蔡汉庭家方向摸去,牛和尚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郎山妮把大好机会让给几个泼皮,他狠狠地瞪着丁大雷等人的背影,喘着粗气,宛若一头劳累极了的黄牛。
郎山妮目送丁大雷等人的影子消失在村南边,不怀疑他们能进城,可进城之后,这几个家伙一定没咒念,郎山妮知道,蔡汉庭可是老狐狸,看守他那些粮食,比母鸡看守那几个蛋都精心,就凭他们这五个,能混到粮食,不会太容易。她把牛和尚几人叫到近前,嘱咐牛和尚带着两人偷偷跟着丁大雷,见机行事。
正是三更时分,县城里听不到鬼子摩托车来回穿梭大街的尖利声,沦陷区的人们很多都没睡,可都关门不敢出,不知道这日本人又耍什么花招。其实,知情的人们倒是睡得香,得知日本兵出去扫荡,日子相对会好过一些。蔡汉庭今天下午从皇协军团部回来,搂着小老婆睡得正欢,不知道是谁家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便没了后续。
蔡汉庭揉揉眼睛从梦里惊醒,把小老婆的胳膊从自己胸口拿开。他再也睡不着觉了,心口“咚咚咚咚”敲起小鼓。老汉奸今年也有六十多了,肩上搭着条手巾。由于他太瘦太高,又有些驼背,弓腰坐在床边看起来,显得整个脊背又黑又亮,那是上好的绸缎在油灯下的闪光。老蔡还保留着宣统年份的发式,灯光照在他半长的头发上,好像涂了一层油。
他用那布满大大小小筋疙瘩的手掌轻轻拍了下小老婆,见她睡着,就蹬上鞋子下地,在屋子里来回溜达,老半天,都拿着金嘴儿烟袋锅发呆,烟荷包耷拉在他手指头下,像幽灵一样在屋子里晃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他每天都睡得不踏实,实在害怕自己颈上这颗人头,没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取走了。现在他最担心的,是他的粮仓,那可是他的身家性命。
蔡汉庭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外面是一片沉墨般的夜幕,月亮隐进一块乌云之中,院子里的老槐树怪异地摇曳。庭院里老树下的铁丝网依旧有两个家丁轮流站岗,为他结结实实地守候这所房子,看样子没什么问题。
他走回去又躺下,但怎么都睡不着了,便又披着衣服,来来回回在八仙桌前遛达,搞得睡在床边的小老婆不高兴地嘟囔,心里骂着:“老东西,每天晚上和夜猫子似的。有皇协军,有家丁,谁会吃豹子胆惦记你的粮食。”
午夜过了,蔡家粮仓前,只有一个看守团丁坐在地上打瞌睡。粮仓很隐蔽,在吊桥后面的地窖里,上面有座岗楼,二十四小时有人把守。
丁大雷和徐十法是从城墙攀过来的,没有和城门口的岗哨遇到,这会儿来到了蔡府,在墙上窥视里面的动静。由于人少,必须智取,这是徐十法临行前嘱咐过的。
待到守卫粮仓的家丁靠在门口,抱着枪想睡的时候,徐十法向里面扔了块石头。石头落地,吧嗒一声,团丁也没搭理。好一会儿后,见没什么声音,丁大雷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庭院两侧的树影随着风儿轻轻摇动,丁大雷和徐十法等人悄悄地摸进了院子里。
丁大雷没有吹牛,他们五个人收拾一个团丁,还是绰绰有余。他们两刀结果了那个团丁的性命,然后拿着他怀里的钥匙,钻进岗楼,将值班班长和另外一个头目的嘴巴堵上,捆起来,随即摸出蔡家马厩里的三匹骡子,套上马车,还逼迫那几个打麻将时被俘虏的团丁用半个小时把仓库里的三十袋粮食搬上马车。
有了俘虏,不愁得不到出门口令。丁大雷让李大脚押着团队副——一个疤瘌眼,套上了马车,就离开了吊桥。因为事情办得周密,没出什么动静,蔡汉庭做梦都没想到,就在院子隔壁的粮仓被人劫了。
三套马车朝北门走,夜里巡查的伪军看见蔡汉庭的队副,还以为他们为皇军运送粮食,就没打扰。丁大雷等人暗暗跟在马车后面,半夜里骡子蹄子踏在石头路上响起清脆的响声,一切都很顺利。
丁大雷心里高兴,口气就摸不着边了。五人运气非常好,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弄到三车粮食,说话嗓门也大起来。
“他奶奶的,爷们儿就是爷们儿!有粮食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他招呼文秀才,“穿上缴获的那身日本皮,把刀子插进这家伙的腰里,出城。”
“好咧,营长!”文秀才其实目不识丁,但是长得俊秀,因祖父是前清举人,他才落得这个雅号。可这汉子也是杀人不见血,是丁大雷最倚重的兄弟,他会使用双刀,虽然不会飞檐走壁,可杀人时一刀见血毙命,从来没见他捅第二次刀。
文秀才说毕,将雪亮的匕首插进那个被俘虏的队副的裤裆,这可要命,如果他敢不服从,一刀下去,他的生殖器就会归天,这小子吓得脸白如纸。
“好说,爷们儿,不就是粮食嘛!”队副谄媚地哀求,“都是中国人,我们家老爷也是被逼无奈,他藏粮食,是害怕日本人看见,可没少赈济灾民啊!”
“少啰嗦,照我的话做,出城就看你的了。”
“明白,兄弟都懂,我就说给松下太君送粮,没人敢查。”
“我告诉你,说错半个字,你就成娘们儿了,你懂吗?”
“懂!”
丁大雷心情大爽,虽然还没出城,可这件事十拿九稳。他坐在马车上,炫耀似的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对着几个兄弟摇着酒葫芦:“好酒,好酒啊!回去咱们好好喝!”丁大雷盖上酒壶的盖子,咂摸咂摸了嘴巴,似在回味,可他突然感觉眼前一片火光,不知道怎么,身前身后都亮如白昼。
丁大雷口中的酒还未进肚,身后传来一阵噪声。一些打着火把、带着武器、青衣马褂的便衣人群迅速包围了马车,丁大雷等人瞬间就成了“瓮中之鳖”。
“他娘的,怎么回事?”丁大雷还没想明白,那个队副突然滚下马车,撒丫子往回跑,“救命啊!这几个小子是八路!”
蔡家家丁在大管家的带领下,很快包围了丁大雷等人。丁大雷吓得汗立时就下来了。蔡家虽不是日本人,但他们的火力不输日本人,好像还带来了一挺机关枪。管家四十多岁,黄脸黄牙,大概大烟抽多了,眼泡有点肿,那张账房先生一样皱巴的薄脸皮上夹着金丝边眼镜,戴着黑礼帽,腰里挎着牛皮枪套,里面放着二十响,枪把还有个流苏的红穗子,在风里悠来荡去。
“对没有打过招呼的家伙,我们从来不客气。”大管家拿着水烟袋,慢条斯理地说,“哪怕是八路军。”望着丁大雷,这个管家扬了扬袖,嘴角挂上一丝阴鸷的冷笑。
丁大雷手有点抖,后悔当初不该对团丁说,他们是八路军。他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这三车粮食,要是再被劫回去,他丁大雷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以后他没的混了。
他狠命踹着自己那把老掉牙的汉阳造的枪栓,竟然踹了好几脚才开。第一枪响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躲在粮车后面。蔡家人很多,但因为对方号称是八路军,也不敢造次。大管家招呼不要打人,若和八路军结了梁子,日后蔡家不安宁,所以丁大雷枪响之后,很多人都抱着脑袋往外溜,机关枪也没开火。
蔡家真不敢得罪鲁西南大地上威震敌胆的八路军。管家知道,伤了一个八路,日后会有一百个八路来复仇,所以见势不好,赶紧躲避。丁大雷和徐十法五人也不敢恋战,双方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丁大雷及时撤出对峙的街区,待赶过来的皇协军第二营一百多人围住那里,丁大雷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我的粮食啊,怎么也得扛出一口袋啊!”丁大雷一边逃跑,一边顿足捶胸地喊。
“营长,别说一口袋,就是一粒米咱也拿不走了,留命要紧啊!”徐十法一边劝着丁大雷,脚下却跑得兔子般飞快。
丁大雷在心里暗暗咒骂蔡汉庭家的家丁,骂完之后,又想起郎山妮来。“这个扫把星,跟她屁股后面干,准出事!”
丁大雷等人逃走之后,蔡家的大管家不敢追,但好歹要对皇协军解释清楚。他说这样兴师动众,是对团丁们进行“演习”,提防夜里八路军来,弄得皇协军的营长满脸无奈,骂骂咧咧一肚子气,带人撤了。管家这才带着家丁,推着失而复得的粮车赶回蔡家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