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都十七了,也到了出嫁的年岁,可战争夺去了女人最宝贵的情感,坐花轿的日子恐怕远不可及。郎山妮叹气,再次想到了刘杰明,自己的童年岁月,几乎都是和他在一起。她一点儿都不恨他,总认为他离家出走,是战争造成的。想到夫君也可能明天就回来,她的面庞掠过一丝羞怯的红晕。
这么多日子,她像男人一样风里雨里和鬼子战斗,身上生出了健壮的肌肉,早就不是当年绣坊里的小姐了。她再次看看镜子,还好,落下秀发的自己依然掩不住天生丽质,长长的睫毛低垂,鼻梁高且直,鼻翼如葱白,红红的嘴唇并未因为营养不良和风吹雨打变得干裂,她还是郎山妮,一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小女人。
正在胡思乱想,牛和尚带人跑过来,说山口进来不少人,都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看样子是饥民。
“走,看看去。”郎山妮担心敌人使诈,这一亩三分地,是不允许出现杂七杂八的人的。她霍地起身,抓起驳壳枪插在腰里。春芽也吓得跳起来,赶紧招呼姐妹们集合。郎山妮带着人从山上静悄悄扑下山,观察了一阵,突然让众弟兄举火把,出现在这群流离失所的难民身前身后。
这伙人骨瘦如柴、饥寒交迫,见有人举起火把,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不过年老的也就不在乎生死了,只是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用余光注视这伙“山贼”。战乱或其他原因离开家乡当山大王的很多,但其中绝大多数都给日本人干事,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土匪汉奸不比日本人好到哪儿去,很多难民就死在他们手里,所以这些人顿时体如筛糠,抱在一团等待未知的命运。
郎山妮轻轻摇头。这些都是穷苦人,很多人面色沧桑、形容枯槁,老者毛发蓬乱,妇女肮脏不堪。只是,这群在战争中随处可见的难民群体里,却夹杂了一个身材高瘦的学生模样的青年。他蓬头垢面,一双大眼睛、长脸、挺直的鼻子、大嘴巴,穿着看不清样式的灰色半长袍,布袍上摞满补丁和米汤、剩菜等污秽物。
在这群脸有菜色的饥民里,他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因为长期吃不饱、睡不好,此人显得眼窝深陷,惴惴不安地藏在人群里,可郎山妮马上就注意到了他。这个年轻人故意哈腰,慢腾腾地摘下圆眼镜,不安地朝前挪动脚步,看样子是不敢招惹眼前这群不明身份的武装。
“咳!你过来!”“小狼队”的人担心此人是奸细,立刻将他拉出来。此青年受惊,吓得赶紧往后躲。
“你是干啥的?大老爷们儿,也跟着要饭?”一枝花叉着腰,趾高气扬地询问。
“我是大学生……我没家了。”那人低下头去。
“听口音,你是江苏人?”郎山妮问。
青年点点头:“苏中人!”或许因为郎山妮面貌姣好,人又和气,那学生这才壮着胆,上前行个礼,“大姐,我不是坏人。”
“我没说你坏人,怎么混到叫花子群了?”
“我……我能去哪儿呢。”年轻人重新戴上眼镜,唉声叹气,叙述了身世。原来他叫黄腾达,江苏无锡人。原是上海中法国立工学院机电系的学生,因日军占领上海后,教育部将学生转入震旦大学,不再负担学费,黄腾达失学,只得去苏北寻找抗日队伍,立志打鬼子,但因江苏失陷,家乡被夷为平地,也没找到抗战的队伍,从此沦为难民。
听到黄腾达叙述沦陷区的情况,大家都沉默不语。国破山河,华东大地哪儿不是一个样。黄腾达说,他家所在的村庄被日寇血洗,任意奸淫妇女,杀戮居民,女子自十三四岁至六十岁老太婆,只要被日本军发现,就难逃厄运。日军奸淫污辱后,再用刺刀割其乳房,或是肆意鞭笞裸体,以为笑乐。凡遇到青年男子,日军只要认为有抗日嫌疑的,或用刺刀刺死,或是在脸上钤印“亡国奴”三个红字。
对于像黄腾达过去的那种穿绿色服装、中山装、长袍和学生装的青年,日军都不择手段地一个个杀死,屠杀后的人被大火烧掉。黄腾达侥幸生还,发誓杀鬼子,却报国无门,只能加入了这支流民队伍。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郎山妮皱眉,很同情地问。
“我也不知道。”黄腾达神色黯然,“数十万国民党军队都撤了,大半个中国都在日寇铁蹄下,我一个学生,能干什么呢。”黄腾达伤心地低下头。
“大学生,跟我干吧。”郎山妮严肃地看着他,那肃然的表情让这位灰心丧气的流浪者为之一振。
“您……您是?”
“你也看到了,我是这队伍的头儿。我们人虽不多,但打鬼子,抢日本人东西,隔三岔五收拾一回伪军啥的,咱都不含糊。咱也没什么后台,就是单干,我的弟兄都是和日本人有血海深仇的。你的遭遇,我们刚刚经历过。”
“那我跟你们干!我还认识点字,也懂点其他的东西,或许对你们还有用。”
“我们就欢迎你这样的人,以后,你就是咱队伍的师爷!”
黄腾达到了如今,也只能留下,毕竟一叶飘零、孤掌难鸣,他也需要一片成长的土壤。“大姐,只要我黄腾达不死,就会和日本人血战到底!”
“黄腾达,你是好样的,我郎山妮不会看错人!”郎山妮亲切地拍拍他,随后让春芽带他去吃点东西,就算加入了。
郎山妮命令“小狼队”队员把一部分物资分给这些流民,都是同胞,虽然很多队员心疼,可看到他们,就想起了被鬼子杀害的爹娘妻儿,所以大家都尽心照顾孤寡幼儿,“小狼队”还临时开设救助站,尽可能让难民有个栖身的地方。
这么多的物资让厨子老张忙碌了起来,他很久没见到这么多东西了。老张原名张继才,说是厨子,可相貌很普通,衣着寻常,绝无大厨的富态,只是比一般队员多了个在面馆当两年伙计的经历,加入“小狼队”后,他就成了队伍的大厨师。厨师烹饪啥?其实那年月什么都没有,除了野菜和有限的一点地瓜面子,大多数时间,他的职责就是烧开水。
老张面上神态十分温和,跟谁说话都带几分憨厚的笑意,虽然五十多了,两鬓处也隐见斑白,但绝不沧桑,要不是妻子被日本人强暴杀害,孩子被扔进油锅,他绝不会出来抗日。这是实话,因为他性格太温和。
他举起菜刀,自豪地对阿财说:“咱爷们儿的刀是吃过人血的,看这猪肉,可都有血腥味。”
“老张,你就是砍一块鬼子大腿肉,我也照样就着酒吃!”阿财今天心情大好,和老张开起了玩笑。
阿财张罗着给几个难民中主动出来入伙的妇女起罐头,大献殷勤。黄腾达就在他身边,看着这群人,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他好奇地问:“阿财大哥,你们这是什么队伍?”
“我们是‘小狼队’啊,‘小狼队’,你看那旗帜,那是俺大当家的护身符,她啊,可是狼大仙附体!你没听说过吗?”阿财嗓门洪亮地指着前面山神庙顶插着的一面三角旗说。
“你们就是传说中的‘小狼队’?那大姐就是大首领?”黄腾达拐弯抹角,其实还是对郎山妮感兴趣,他想了解更多的一些情况。
“就是跟你说话的俊妹子!”厨子老张指指不远处忙碌的郎山妮,“瞧,就是她,这十里八村的,没人不知道俺们大头领的英名。”
“哦!她真的是传闻中刀枪不入的狼大仙附体吗?可看着她就是一个大姑娘嘛。”黄腾达还是不知道郎山妮的本事有多大。
“你啊,别看她像个大家的闺女似的,要杀起鬼子来,你眼睫毛都得吓飞喽!”
“怎么讲,张大叔?”
“郎山妮枪法神了去了,百步之外,打你鼻子,碰不到眼珠子!”
“真的啊!那么神啊?”
“以后没事,跟大当家的学几招,这小鬼子可都是神枪手,你不打好枪,怎么跟他们斗!”
“我一定学!”黄腾达这回服了。他是学工科的,不相信狼大仙的传说,但他还是愿意相信眼前的漂亮女人,有一种比狼大仙更精绝的手段。跟郎山妮上山加入“小狼队”,虽然比不上去重庆和湖南参加军校,或者加入国民党军队成为一名士兵那样威武,可国难当头,谁拿枪,谁就可能创造奇迹。他的思想转变得很快,不由得钦佩地望着远处给孩子们分发食物的郎山妮,对她产生了崇敬之情。郎山妮今天很高兴,她四处走走看看,能帮到这些落难的同胞心里很开心。
“谁愿意跟我们‘小狼队’一起干的,我们热烈欢迎啊。”站在高处,郎山妮爽朗地号召起来。
“我愿意!”
“我也算一个,只要你们不嫌弃我!”
说话之后,从难民中站起十五六个中年男女,虽然有的人蓬头垢面,看起来和老人无异,但站起来后,都是一脸的坚毅。
“行,有这份热心,我郎山妮都欢迎。大家在一起,吃饱穿暖可能不一定,但只要我们一条心,就不愁干不过小日本鬼子!”郎山妮不善演讲,说的也都是大实话,但她的魅力和实在的性格,更加吸引人,所以不多一会儿,就有十来个还算年富力强的人站出来,加入了队伍。
一九四三年春天的齐鲁大地,这支名不见经传的民间抗日队伍“小狼队”在日伪军的夹缝中小草般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迅速得到壮大。壮大以后的“小狼队”也有五六百号人,其中有一些是国民党军队掉队的散兵游勇,也有立志报国的青年学生,还有山东、安徽、河南等地流离失所的难民。而队伍的主流仍是当地的百姓。
队伍拉起来,兵源参差不齐,“小狼队”迫切的任务,就是操练战士们的杀敌本事。体能训练是最首要的任务,因为很多人都严重营养不良,加上鬼子伪军对粮食的封锁和掠夺,这时候的队员,三个人也打不过一个鬼子。
强身健体的任务,就落到了牛和尚身上。每天早晨,“小狼队”驻地空场上,一群手拿镰刀、锄头、菜刀,身穿长衫、短褂子、皇协军破军服,甚至日军军服的“小狼队”队员集合起来,跟着牛和尚练得起劲。他们那些杂七杂八的喊声让大家觉得振奋,妇女们也都围观,尤其是一枝花,这阵子非常兴奋。
一枝花念过几个月私塾,算是队伍里识文断字的人了。她从贴身的裤袋里掏出一个小本,用笔在上面记些东西。这是她过去做媒婆时候的习惯,或许是保媒的人多,记不住的生日时辰,就都记下来,时间长了,她那点墨水还真没荒废,如今当了“小狼队”的账房,需要记录的东西就更多了。不过,她有时候也多写几句,毕竟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夜深人静,抒发点儿女人的心思,也不过分。所以,她到底在本子上记了什么,没人看过。
这突然增加的人员开销多了起来,让“小狼队”本来稍有宽裕的物资又变得紧张。一枝花记录的,其实大多是流水账。一枝花常叨咕给阿财听,阿财每次都堵耳朵,于是她就找郎山妮抱怨,粮食不够,子弹太少,人又太多。
郎山妮犯愁了。她和大家分析过山上形势,如今日本人四处扫荡,抗日武装也都号召“坚壁清野”,粮食非常难搞,可比生命都重要。郎山妮决定去蒙城大汉奸蔡汉庭家“借粮”。那里是敌占区,由伪军一个团把守。因为鬼子近期去扫荡鲁西八路军,城内很空虚。
说起大汉奸蔡汉庭,和郎山妮还有亲戚关系。日本人没来的年代,郎山妮还在城里读书时,在蔡家住过两年,所以郎山妮对城内熟悉,对这次“借粮”行动也很有把握。
可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郎山妮的对头——丁大雷自从在刘家湾逃走以后,一直都窝在老巢里没动。可就在这天,从外打探消息的二当家徐十法从外面回来,带来最近的报纸,丁大雷心里痒痒了。
丁大雷虽目不识丁,但喜欢读报,其实大部分时间是由徐十法读给他听。他一直延续着这个爱好,徐十法每次打探消息回来都会带回最近的报纸,这一次也不例外。可是这一次徐十法并没有着急给丁营长读,而是凑近丁大雷。
“营长,鬼子出城扫荡去了,安西联队纠集了一个旅的伪军,都不在城里。”
“有这好事?”丁大雷精神多了,他噌的一声站起来。
“搞什么?”丁大雷瞄了一眼徐十法。
“营长,你猜我这次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徐十法脸上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
“什么消息,值得你搞成这样?”丁大雷有些不满。
“这话可就不对劲喽,营长,我保管你听到这个消息会觉得惊人!”
“惊人?别卖关子了,说吧!”丁大雷催促徐十法。
“还记得那个扫把星吗?她现在可是‘小狼队’的首领,传说她有狼大仙附体呢!”
“那个扫把星?听说了。都是一些传言,我才不信。”丁大雷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营长,那女人可不能小看。她收罗五百多弟兄,现在就连县城里的皇协军陶团长都敬她三分,您在山里待着这半年多,人家可是发展壮大啦!”
“这怎么可能?不会,不会吧。”
“真的。”徐十法信誓旦旦地保证,“上个月,他们还劫持了十来个运送伤员的鬼子,都给咔嚓了,名声大噪!”
徐十法接着绘声绘色地给大家描绘了听到的传闻,其他兄弟们也凑过来,听得入神,唯有丁大雷很不服气。
“娘的,改天老子一定下山去会会那个扫把星。我让她什么大仙附体,遇到我雷爷,就把她打回原形,看她还怎么让狼大仙附体。”说罢此话,丁大雷哈哈大笑起来。
“别那么硬碰硬。我说营长,咱有办法治她。”徐十法露出大黄牙,奸笑一声。
“老徐,快他妈说啊!”
“我听一个‘小狼队’开小差的人说,这几天郎山妮凑集了几台大马车,八成是要进城。”
“干啥?那儿不有伪军吗?”
“鬼子和陶团长都不在,空啊,肯定是想抢粮食去!”
“妈的,粮食!”丁大雷鼓起饿瘪的肚皮,眼睛红了,“我们也下山,搞他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