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必须吃一点。”郎山妮挨个过目,直到他们塞进口中,这才笑着说,“大老爷们,怎么跟生娃的女人一样。咧什么嘴,再苦都给我咽下去,山里有好几十张女人的嘴等你们呢!”
“大当家的,是等俺们吃饭,还是要等咱亲哪!”一个兄弟忽然幽默地问。
“等你们回去亲!”郎山妮笑了,狠狠拍了一下那兄弟的脑门儿,“但得先用手里的家伙亲亲鬼子!看他能给你啥好吃的!”
“好,抓小鬼子,活剥了他们!”队员们嗷嗷直叫。
中午时,上原枫搭乘一辆军用物资车去安西联队的总部。这次他是去联队挑选一些射击素质过硬的士兵,加以严格的训练,准备培养成对付土匪的狙击手,在未来战斗中担任特别任务。
上原枫是日本人中为数不多的高个子,纤细的腰,看起来很像个女人。他的眉毛很粗,就像两根木炭条横搭在间距稍宽的两只细长的眼之间,他颧骨很突出,薄嘴唇,瘦削的下巴挂满胡子茬。而此人的外貌和他的秉性相差极大,他的动作绝无女人的拖沓,相反,在战斗中,他能像狸猫那样跳跃,性格坚忍、极其狡猾,而且受过良好的技战术训练,在山区非常善于伪装,他的潜伏能力超群,能侧卧在一堆荒草里三天三夜不动,其间只吃点压缩饼干。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敌人。本来他该被派往太平洋战场,但由于安西大佐的极力挽留,加上上原枫在随枣战役中负了伤,才来到后方,得以在安西联队。
此刻他坐在司机旁边,车厢后满载粮食和肉类罐头食品,还有一些压缩饼干。当他们的物资车行驶到忘情谷附近,上原枫变得警惕起来。他对这一带环境比较熟悉,忘情谷附近布满了密林,密林两侧一直延伸过去就是秦望山与猪肚山,容易设伏。他看了看被一场大雨淋湿的路面,丛林深处蒸腾着湿漉漉的白气,远远望去似在仙境里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从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响过后,一颗颗圆滚滚的树桩子顺着山坡滚了下来,卡车立刻被阻塞在了原地,无法向前行驶。上原枫立刻明白,这是中了土匪的埋伏。
他用最快速度踢开车门,从车上跳下去,滚进附近的丛林中。噌噌地冒着火星的手榴弹准确地在卡车附近爆炸,刚准备倒车的司机当时就被手榴弹炸死。押车的六名日本士兵只有两个活着从车上跳了下来,还没有等他们反击,就被郎山妮带来的人消灭掉了。
上原枫目睹了“小狼队”的战斗能力,不由得心里暗暗佩服。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迅疾地挥起手中的枪,响声过后,“小狼队”一名队员被掀翻在地。
郎山妮见兄弟被打死,痛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把枪压在手掌,拉开枪栓。她拉过死去的兄弟,手触到了尸体后背,黏糊糊一片血。郎山妮没工夫流泪,她将血涂在自己脸上,勾画得很虔诚,那一刻,手下弟兄都以为狼大仙现在正附在大当家的身体上。其实,郎山妮只是为其报仇才这样做,她画迷彩是从老辈人那儿学的。那年月也没迷彩称呼,不过郎山妮的做法却是猎手们常用的迷惑猎物的办法。血,意味着死亡和再生,郎山妮与这个日本神枪手第一次交锋,不能打输,她也想借助点神灵的灵性。
春芽见小姐画完,也拔出手枪跟上来。恰在这时,一枝花在后面喊:“对面就一个鬼子!”
郎山妮没动,心里有了底,但现在出去不利。阿财意识到敌人枪法准,就在草丛里发出公狼般的嚎叫。一发子弹打来,打在岩石,火光四溅。郎山妮知道了敌人的位置,出其不意挥手就是一枪。
这一枪打得准,正好将上原枫的蒿草帽子打飞。上原枫原本想隐身,却差点被对方掀掉天灵盖,顿时不敢乱动。他知道自己肯定遇到了神枪手,再不敢大意了。郎山妮对春芽努努嘴,然后用手势指挥手下人慢慢向上原枫藏身的地方围拢过去。
但几个兄弟太着急,站起来冲锋,结果吃亏了。上原枫弹不虚发,每次挥手之后,都有“小狼队”的人倒下。郎山妮向大家挥手,示意“小狼队”队员不要再轻易前进。她低下头,略微思索了一下,从一名队员手里拿过小狼旗,旗帜本身就是标枪。她卷起旗帜,向密林中上原枫藏身的方向掷去。小狼旗带着呼呼的风声在空中飞翔,接近了上原枫。
上原枫为了躲开小狼旗的凌厉刺杀,不得不变换位置,可他没有想到,郎山妮的子弹也随着小狼旗一起飞速前行。上原枫避过了小狼旗,却没避过郎山妮的子弹,他的右手臂被子弹击伤。小狼旗落在上原枫身边,他认出了旗子上面的小狼,想起从刘家湾逃走的郎山妮,他记得在望远镜中看到一个红衣女子,她衣服的下摆上就有一头仰天长啸的小狼。遇到“小狼队”了,即使他的伪装能力再强,也骗不过这些山里的“野人”,因此也有些紧张。因为受伤,上原枫不敢恋战,慢慢向丛林另一个方向逃去。
“小狼队”队员从丛林中现身。他们抬走伤员和牺牲的队员,其余人员打扫战场。
虽然牺牲了五个队员,可也打死几个鬼子,而且弄到了粮食,这一仗打得值。郎山妮站住,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软布,亲手给牺牲的兄弟擦干净血迹,让人抬回去安葬,然后开始清点物品。
这次收获颇丰,每个活着的人心里都很开心。尤其是阿财,他总算计队里的粮食还有多少,队里的子弹还余下几发等,这个“小狼队”的管家今天可是乐翻了。
就在大家清点卡车上的物品时,不知何时,从林子里钻出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汉子,慢慢地凑近了卡车。他猛然发力从一名队员手中抢走一条猪大腿,不顾一切向远处跑。“小狼队”的队员们都愣住了,没有人注意到这名汉子从何处来。
郎山妮刚要举枪,就清楚看到远处逃跑的人衣衫褴褛,立刻放下枪。那人个头很大,没有头发。她笑笑,向队员们挥挥手,“是个和尚。”
“他娘的,和尚还吃肉啊?”阿财焦急地咒骂。
“饿极了的和尚也得吃肉啊!”郎山妮轻松地笑笑。见那人秃顶,走山路如履平地,越跑越快,很快就来到一处山脚下,背着猪腿沿着事先布好的绳索向上攀爬。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偷肉的家伙手中的绳索被人从上面弄断,身子重重跌落在地。郎山妮领着几名“小狼队”队员走到近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个大和尚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环眼光射如斗,两道弯眉就像油漆匠的刷子贴在眉弓。别看穿的衲衣看不出布块,可袒露的胸毛给人的杀气足以掩盖衣服补丁的千疮百孔般,若不是饿得慌,这家伙胸脯横阔,举起山门板斧,足有万夫难敌的威风劲儿。大家伙儿没见过门神,可也见过年画上的灶王爷和太岁,若给大和尚吃饱了,穿上纸铠甲,不是戏台上的尉迟恭,起码也是吓得人半死的张翼德。
郎山妮看着他就心里喜欢,这样的体格儿,在队伍里根本没有,于是就想“招安”了。“想吃肉吗?想吃肉就跟我郎山妮走,怎么样?”郎山妮对付这等粗人,不敢太矫揉造作,就斜睨了和尚一眼,依旧笑眯眯的样子。
“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女人?‘小狼队’的郎山妮?”
“没错儿,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刀枪不入?”和尚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
“呵呵,”郎山妮爽朗地笑起来,“怀疑?”
“你一个大姑娘,能有啥能耐?我要和你比试。”
“好。”郎山妮瞅瞅他,“比啥?”
“扎枪!”
“行。十招之内定胜负。”郎山妮从队员手里拿过梭镖,摸了摸上面的红缨,甩头发问,“我郎山妮不和无名小辈过招,师父法号是?”
“没法号。师父叫我憨子,他也死了,我空守山门,日本人把我师兄师弟都杀了。我……听说俺娘姓牛,就叫俺牛和尚吧!”提起娘亲,牛和尚的眼睛有些发红。
“哦!牛和尚,你还吃肉?这是哪门子的规矩!鲁智深还是牛二!”
“少啰嗦,和尚也得填饱肚子。我输给你,任凭发落。”
梭镖扔过来被牛和尚接到,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一杆红缨枪舞得上下翻飞,可是对手郎山妮一会儿在眼前,一会儿又不见了踪影。牛和尚知道,这次真是遇到了对手,看来传言不虚。
十招过后,郎山妮笑吟吟地站在牛和尚面前,牛和尚纳罕郎山妮一个女子怎么变得那么高大。他嗖地扔下手中的枪,抱拳服输:“俺服你了。”
“大师父,以后我叫你牛大哥吧,别客气!”郎山妮立刻还礼。
“叫我啥都行。”牛和尚瓮声瓮气地说,“给我一碗饭,能和你们打鬼子就行。我要给俺爹娘和慧空师父他们报仇。”
“大哥,我们这儿可不都是有肉吃啊!”
“俺知道,吃野菜,挖草根,俺啥没吃过!”
“呵呵,好,大哥,这梭镖就属于你了。走,上山,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人!”
“大当家的,你真厉害!我和尚服你了。”牛和尚摸着光脑壳,笑嘻嘻地看着郎山妮。
“饿了吧?”郎山妮拿过日本人的饼干,“吃吧,以后跟着我郎山妮,有的吃!”
“以后,我和尚就认你大当家的,我给你看家护院!”
“我没有地盘,用不着看家护院。‘小狼队’的家就是这大山,咱们一起打鬼子,为咱们死去的爹娘、师父报仇,为咱们还活着的兄弟姐妹们求个活路,你可舍得拼命?”
“有啥舍不得!我牛和尚这条命,还不能换仨鬼子?”
“好,有种!”
郎山妮有了这魁梧的和尚入伙,心里很高兴。她招呼大家,烧毁鬼子汽车,抬着战利品,和接应的人马一起上了山。
上原枫垂头丧气地赶到安西联队总部,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后,就去向安西大佐报到。上原枫受了伤,安西知道他丢了辎重眉头一皱,但并未生气。他转回身,怒视着花冈一郎。花冈少佐低着头,看着“小狼旗”,偶尔抬起来,和安西辩论一件事。
“大佐,那女人有狼大仙附体,这是真的。”花冈脑袋愚,可要命的并非花冈信迷信,而是很多日本军人都迷信,很多士兵的腰围,就是女人缝制的“千人针”,也有小背心,底子是几块漂白过的木棉布,宽约二三十公分,长度则视个人腰围而定,用穿了红线的针将重叠的几块布缝住,使红色打结点在白布上留下痕迹。接到召集令要奔赴战场时,其母亲、姊妹、妻子、情人等女性会跑遍邻坊,请一千位女性各缝一针。为了凑足一千这个数,有时候光跑邻坊还不够,必须站在街头请路过的女性帮忙缝制,这类东西据说能避开子弹。
安西轻轻地摆摆手,“花冈君,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怎么能被支那人妖言惑众的传言迷惑?”安西轻轻地摇头,随后又说,“不过那女人确实不太简单,这倒不是瞎说。”
上原枫站在安西身边,愧疚地报告:“联队长,花冈君说的那个女人,我今天遇到了。我们正面交手,我被她偷袭,还……丢了辎重,几个士兵被他们打死了。联队长,我……”上原枫低下头。
“那女人确实不简单。”花冈一郎插话。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小狼队’算沾了点邪气,但别忘了,你们是军人!绝不能让‘小狼队’羽翼丰满,成了气候就难对付了。”
“大佐阁下,我觉得应该让士兵们都穿上夹有五钱、十钱的千人针背心!”(注:即把当时日本的五钱、十钱有孔铜板缝在衬布里。五钱数额越过了四钱,而日语四钱与“死线”谐音,有“越死线”之意;而十钱超过了九钱,日语九钱与“苦战”谐音,寓意“过苦战”。)上原枫也这么说,安西心里不大高兴,可又不好说他,上原枫的自尊心特别强,心腹爱将说了一句迷信话,安西也只好默认。
“你受伤了,上原君,以后要注意,不能单独出行。今后你配合花冈君,剿灭那支队伍。”
“是。”上原枫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其实,若说对郎山妮没有敬畏,那是不可能的。几次都见这个女人从日军密集的炮火中逃跑,而且毫发无损,他对此也极为不解。
“小狼队”清点好日军物资车上的物品后,大家欢喜地或抬着、或扛着缴获的物品向秦望山开拔。现在,郎山妮成了名副其实的头领,身边有几个贴身侍卫,清一色的俊俏大姑娘,春芽是头头,其他三个也都很出众,武功谈不上好,但每人手里都有枪。在男爷们儿众多的队伍里,想让大当家的有威风,这个谱是要摆的。郎山妮其实不希望被人这么举着端着,当个姑娘多随意,而当头头少不了蛮横,要让人敬畏而远之。郎山妮其实心里很希望,将来刘杰明回来,就可以把这一大摊子交给夫君。
回到山上,郎山妮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小茅屋里,想起了小心事来。她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俊俏的脸,将头发放下来,油灯光照着镜子,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自己的容貌了。
回身望了望春芽,她偎在木板搭成的床边恹恹欲睡,失去了白天的戒备,还原了女儿本色。郎山妮叹了一口气,回身将缴获的一件日军大衣盖在她身上。春芽自打五岁起,就跟自己一起生活,郎孝坤也没说过她的家世,只说她家祖祖辈辈在郎家当伙计。印象里,郎山妮就是她亲姐姐,而春芽也从未有亲戚找过,八成父母也早就不在世了,所以两人情同手足,好得和一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