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的老百姓都似无根草,国破家亡,痛定思痛之后,一呼百应。现在有人挑了头,算有了主心骨,所以不管郎山妮是不是狼大仙附体,总之,她的话喊出去,振臂一呼,这群刚刚盟誓抗日的群众队伍就算成立了,但他们还没有真正体会打仗的艰辛和残酷。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有亲人和乡亲们惨死的记忆,贪生也好,怕死也罢,那种末日早晚会降临,因而也无所谓惧怕。
郎山妮其实也没想到要大干一场,她只想大家抱成团,就可以活下去,如果可能就报仇。就在大家盟誓之后,她带着十几个乡亲离开猪肚山,躲避到了距离刘家湾三十里外的秦望山区。那里山高林密,日军还没到过这里,可以避难一时。
山里一粒粮食都没有,大家逃难时,身上也没带东西,饥饿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每天郎山妮都带人挖野菜,打野兔野鸡。好在秦望山这里能吃的野生植物和果子不少,一时半会,大家还能挺得住。安顿下来后,郎山妮派胆大的男人下山,让他们回刘家湾探听消息,也好回去给亲人们收尸。
在秦望山的日子,大家除了每天挖空心思填饱肚子,其余的时间就是闲坐。郎山妮得知了自己身世,这是她多年来一直挂记的事。公公刘寿山告诉郎山妮,她生身之父就是昔日张作霖当师长时候的手下大将杨烈臣,养父郎孝坤和公公刘寿山当初都在她父亲手下供职。后来,苏联和东北军争夺中苏铁路的所有权,爆发了“中东铁路事件”。苏军先后攻占扎赉诺尔、满洲里、海拉尔。东北军奋勇抗敌,杨烈臣是胡毓坤防俄第二军的团长,因奉军兵员素质差,这一仗一败涂地,死伤近万,杨烈臣在满洲里沙场负了重伤。
郎山妮的母亲早年因生二胎难产,和未出生的孩子一起过世。郎山妮的童年是在东北山里度过的,所以很熟悉山里的生活,见到过各种各样的动物,包括——狼,这种坚韧、有血性的动物。后来,父亲死了,山妮那时才六岁。杨将军临终就将孩子托付给手下营长郎孝坤抚养,后来郎营长和刘寿山不愿意参加中原大战,辞了少帅回家乡,这一转眼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听罢此话,郎山妮从脖颈上摘下一枚狼牙。这是一枚真正的狼牙,在狼牙中间穿有一个小孔,用一根红色丝线穿好。这是郎山妮的贴身之物,从未离开过她的身边,因为记忆中好像是父亲留给自己的。由于她经常用手把玩这枚狼牙,所以狼牙已经变得非常柔润,周身散发着一种满月的光芒,像上好的润玉天长日久地守护着她。
“这枚狼牙,有来头啊!”刘寿山也用眼光抚摸了一下那枚狼牙,接着说道,“这是你父亲在大兴安岭打猎时留下的纪念物,出征临走前留给你。你父亲是希望你能像他那样,做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像狼一样坚强、不怕输。”
“爹,我记住了。”郎山妮眼里含泪,坚强地点点头。刘寿山睹物思人,眼里也蕴满了泪:“而你现在应该还有一块虎佩,也是你父亲留给你的物品,那半块在不肖儿刘杰明那里,他比你大三岁,小时候都在奉天城,你们一起玩,杨团长和太太都非常喜欢他,这才要和我定娃娃亲。你爸妈人好啊,那时候我才是个副营长。媳妇,也就是你婆婆,练过武艺,还当过太太保镖,两家处得和亲兄弟一样。”刘寿山长长地叹气,眼望着郎山妮。“郎孝坤先离开奉军,保护我媳妇、你还有我儿子回老家。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一大家子出关,遇到的危险就不用说了,我那时候还跟少帅打吴佩孚。后来‘九一八事变’,小鬼子占领奉天,我对少帅失望,没跟他走,就回家了。”
听完自己的身世,郎山妮有些恍惚,她看着东面布满雾霭的天空,那是她家花廊镇的方向。她沉沉地跪在地上,先给刘寿山磕头,然后冲着花廊镇阴郁的天空磕了一个头。“郎孝坤,爹,谢谢你把我养大。”站起来的时候,她久久不语,眼里的泪水欢畅地顺着脸颊流下。
“杨烈臣,您连苏俄大鼻子都不怕,我小狼还会怕小日本吗!虽然鬼子现在猖狂,但狼是有耐力的。我会等待机会,吃掉那些杀害乡亲们的日本人,不会给您丢脸。”
郎山妮闭上眼睛,童年梦境般的回忆展现在眼前。一匹战马的脚步声从硝烟中渐行渐近,她在疾驰的战马上穿过黑色泥土掀起的弹片,耳边是子弹穿梭的声音,眼前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类似的场景已被郎山妮温习过了数次,她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一个女儿家喜欢骑马打猎,而养父郎孝坤也就由着她的性子教她这些女孩子不屑的玩意儿。因为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抗俄将军的女儿。
“爹,我以后也想学父亲!”
“闺女,这话中听,爹帮你。别看我老了,要说打仗出谋划策,爹不是吹,打吴佩孚那阵子,爹可是一员虎将。”
“那您老就给俺当军师,日后咱也拉杆子,举抗日大旗,轰轰烈烈地干!”
“好,爹这把老骨头,就交给你了。打鬼子长中国人志气,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
探信儿的人回来了,说刘家湾再无鸡犬之声,一个活人都没有了。鬼子已经撤了,但说不准会杀个回马枪。郎山妮和刘家湾逃出来的一干人等,被迫滞留在秦望山,大家一致推选郎山妮为他们的首领。于是,这支民间抗日队伍,和鲁西南众多自发的抗日团体一样,在烈火与仇恨中建立起来。大家自豪地称之为“小狼队”。
郎山妮从红嫁衣下摆上,扯下春芽亲手绣制的小狼,做了“小狼队”队旗。当时,“小狼队”只有从刘家湾逃出来的十名汉子,几个姐妹,加上媒婆一枝花,公公刘寿山,丫鬟春芽和刘家仆人阿财,不过十九人。他们的全部家当,就是一杆猎枪,外加七发猎枪子弹。这些初载的家当撑起了“小狼队”的壮志云天。
小狼旗竖起来,在风中舒展,它颜色似火,可看到的人却像见到了血。狼不是吃素的动物,有它经过的地方必然留下血的味道。如今没有鬼子的人头血可祭旗,但大家同生共死的精神在,这碗血酒一定要喝。
一枝花最后一个咬破食指,看着指尖儿上那滴鲜血,滴进面前盛满水的碗里,一枝花抹了一把眼睛。那滴血慢慢在水中浸染开来,刺痛感让她忍不住咧了一下嘴。一枝花算是村里最有见识的女人,她知道今后自己再也不是什么女人,而是一个要舞刀弄枪的战士,随即当着大伙儿面,拿过男人们从村子里搜罗回来的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将自己的长发剪了,她不想让自己再漂漂亮亮。剪了一阵子,她见阿财瞅她笑,才罢手。
“笑啥?不中看了吧!”
“像茶壶盖儿!”阿财抿着嘴乐。
“这才叫女爷们儿!”一枝花将剪刀给了其他几个妇女,大家也都剪了发。但剪刀传到郎山妮手里,她没有动,毕竟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她舍不得那头秀发。她叹了口气,放下剪刀。
所有人都神情严肃地站在一片空地上,每人面前一碗血水。郎山妮端起碗,朗声说:“各位父老乡亲们,今天是我们‘小狼队’成立的大日子,我郎山妮谢谢你们大家伙愿意跟着我。咱们“小狼队”就是为了打鬼子,赶跑日本人,为咱们在刘家湾死的兄弟姐妹们报仇。来,咱们以水代酒,我先干为敬。”
所有人都合着郎山妮的节奏,端起碗一饮而尽。“大当家的,你说怎么干,咱就咋干!给咱兄弟爹娘报仇,杀鬼子,不含糊!”汉子们众星捧月,对郎山妮喊。
“咱们呀,不能硬拼。”郎山妮不愧将门之女,她头脑冷静,绾起头发,对大家说,“咱这地方,山多林子密。鬼子再多,也找不到咱们。大家伙都打过猎,再凶狠的野物,也有打盹儿的时候。我就不信鬼子和黄狗子总抱团儿,只要有掉队的,咱就齐心合力弄死他,夺武器,壮大队伍!”
“好!听你的!”众人高喊。
从那天起,“小狼队”就通过伏击落单日军和皇协军,抢劫鬼子辎重部队的小股分队车辆,夜里摸进粮草部队营部,杀死往来于炮楼的敌人,夺取武器,积聚粮食,迅速发展壮大起来。每次行动胜利后,就有面鲜红鲜红的小狼旗,插在日伪军尸体附近。每一面小狼旗都是春芽亲手绣制而成,随风飘扬在胜利战场上的旗帜,就是一种号召和震慑。半年多的光景,“小狼队”就迅速发展,成为一支二百多人的队伍。附近被惊扰的日军开始发现,原来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夜之间,竟然出现了“邪恶土匪”,他们在深山里隐藏,专门夜里活动,神出鬼没,虽然日本人损失不大,可给占领军带来的祸患无穷,因为在那面人见人怕的小狼旗出现的地方,必有日本人的死尸。
花廊镇郎家绣坊的手艺也随着每一次的胜利红火起来。
花廊镇郎家绣坊远近闻名。掌柜郎孝坤听闻狼大仙的传说,起初倍感惊奇。后来听说狼大仙下凡,还附在一名女子身上,那名女子便有了刀枪不入的本领,她带着“小狼队”杀日本人,从不手软,郎孝坤就猜出这个女子是谁了。
在一次意外的机会,郎孝坤给蒙城的日本女人送绸缎,回来的路上,目睹了传说中的那面小狼旗。当时日军正在收尸,还贴出告示,捉拿有“小狼”标志的嫌疑犯。他只看一眼,就认出那面旗子的手艺出自郎家绣坊。自家针脚线法,自家的本领,郎孝坤岂能不识?别说睁着眼睛看到了那东西,就是闭着眼睛,用手摸摸那面小狼旗,郎孝坤也能分辨一二。他想到了闺女郎山妮,从此更不怀疑,是闺女郎山妮拉扯了一帮人马打鬼子。
那天晚上,郎孝坤早早地在家中备下三四碟下酒小菜,就着老黄酒一杯杯把自己灌醉,回想起在奉军时的一幕幕——他教刘杰明和郎山妮学骑马,跟杨团长去山里打猎,在满洲里跑在前沿,和杨团长一起打苏联大鼻子,还有临终托孤的情形,都历历在目。郎孝坤老泪纵横,但他的嘴角却挂着微笑。后半夜,他迷迷糊糊推开酒壶,跪在佛龛前捂着脸抹泪,很久才说:“我的小狼真的长大了,孩子,爹为你骄傲。”
安西联队的指挥部里,安西大佐面前的桌上摆着一面小狼旗。只看一眼,安西就认出这是属于忘情谷一战中新娘郎山妮的物品。那天,她一柄猎枪要了五个日本兵的命,后来在刘家湾,郎山妮在日军大屠杀最惨烈的时候,也杀了个回马枪,打死五个军人,其中一个还是中尉。这些让安西至今记忆犹新,他现在必须正视这女人,因为她的枪下从无伤者,皆是死尸。
他拿起一支铅笔,在桌上铺好的纸上,寥寥几笔就勾画出郎山妮骑在马上的样貌。画面中,郎山妮眼中的神采栩栩如生。
说起来,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在日本的时候,还是个画家。郎山妮的画像让安西想起了远在日本老家北海道附近的一个小渔村。那里有个女子叫竹下美智子,是他的妻子。美智子是海边渔民的女儿,她有着一双和郎山妮一样清纯美丽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两片浅浅的酒窝里就盛满了醉人的酒香。别看安西杀中国女人十分残忍,对自己的老婆却格外疼爱,经常在梦里与她相会。他最喜欢美智子扑在他怀里的样子,身上鱼油的芳香让他永远心动着迷。安西把手中的画像交给守备大队队长花冈一郎。
“大佐阁下的画真是棒极了!”花冈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是狂热的军国主义者。这小子个头矮、胡子重,说话能听到呼吸声,嗓音洪亮急促。他浑身肌肉结实,配上水缸一样的腰,外加那张猪血色的陀螺脸,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坨包裹着炮弹的牛屎。
“花冈君,像不像那女人?”安西仁丹胡翘起,得意地看了看画问。
“像,太像了!”花冈是安西最忠实的部下,虽然人不算聪明,但他用起来放心。安西将笔放下,脸孔严肃说:“花冈君,我命令你带领一个中队,加上皇协军陶志飞的一个营,彻夜巡逻,务必剿灭郎山妮率领的‘小狼队’。”
“哈伊!”花冈双脚跟一磕,拿着画像立正出去。
不过,想抓住郎山妮的人,谈何容易。现在的郎山妮不但是抗日首领,还是个善于埋伏的猎户。在山区里,花冈的那点人马,充其量不过是一群带武器的马蜂,那身黄皮走到哪儿,都会受到郎山妮派出的人监视,尽管花冈在淞沪战役和接下来的南京战役中曾经杀戮无数,国民党军队遇见他的人马没有胜利的机会,可那是阵地战,国民党军队不是游击队。
那些辉煌历史已过去五年,一九四二年的山东已今非昔比。日本人战略阵线太长,兵员奇缺,太平洋战争抽干了他们的骨血,有限的那点人守住城市都稍显不足,对付山里的游击队,就更不靠谱了。所以,郎山妮才能在日本人的侵略空隙中生存下来。
鸟儿的鸣叫从更幽深的密林深处传出,在密林里隐隐绰绰地露出几个特别的阴影,更给雨后的密林添加了几分神秘。郎山妮带领“小狼队”队员在忘情谷附近设伏,他们的目标是一辆向安西联队进发的军需物资车。毫无疑问,如果这次设伏成功,会给“小狼队”提供三个月的给养,用以弥补长久以来粮食的不足。
行军途中,大伙都被饥饿折磨得走不了路,时不时就要停下歇息。饥饿是队伍的敌人,这时候骨干队员都已经饿好几天了。郎山妮也饿得发昏,但她是一家之主,怎么都必须撑住。在山泉边,她拿起葫芦,灌满水,看看日头,使劲往肚子里灌了不少水,顿时眼冒金星。人在饥饿过度的时候喝水,并不能减轻饥饿感。
“弟兄们,别像个孬种熊包!给我站起来!劫了鬼子车,要啥有啥!”她给队伍打气。阿财带着人歇息片刻,精神稍有了恢复,春芽将采集来的一点儿可吃的菜分给大家伙,可连续多天吃这个,很多人严重拉肚子,见到就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