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掉鬼子了?”他才明白那些血是鬼子的,郎山妮没受伤,于是惴惴不安地问,但他心眼小,还生怕郎山妮说杀的多了,自己的面子没处放。郎山妮将头发绾起来,将一根树枝嘎巴一声折断,插在上面,这样头发就不会掉下来。她似乎不想说,但见丁大雷总是瞅着她胸脯,就没好气地冲他点头:“五个。”
“啊?五个?”
“快走吧,鬼子有骑兵,追上来就糟了。”郎山妮说着,用搓的草绳子系紧裤脚,见丁大雷还在瞅,猛地直起身板,将多余的草绳子抡起来,抽打在他身上,“看啥呢!”
“我没看啊!好!打得好啊!”丁大雷咂舌,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威武的女流。印象里,女人都是像他死去的姐姐和表妹那样,纳鞋底、做布活儿,顶多能扛锄头打死一头兔子,可如今这个火炭红的漂亮姑娘,竟然一声不响地干掉五个鬼子。
“有种你现在就回去,给我干掉三个鬼子,今晚我就跟你睡!”郎山妮一脸瞧不起地将嘴巴里含着的草梗吐掉,然后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丁大雷脸黑了,那是淤血和寒碜造成的,羞臊驱赶了多余的血液,把八尺汉子的颜面都赶到裤裆里去了。
丁大雷不是没那个胆子,只是他连枪都不会打,三个鬼子,他做梦吧。他瞄着不远处刘家湾逃出来的那些人,正在郎山妮和春芽照顾下,朝山上走。丁大雷捅了捅徐十法,用指头比画“五”,徐十法也傻眼了,吐了下舌头,虽然有些狼狈,可也不觉得丢脸。“和那么多装备精良的鬼子拼,咱确实还不够格。”徐十法给他台阶下,却也是有自知之明。
丁大雷不想就这么把面子丢了,他看看郎山妮,脸上挂满晦气的神色。“你们看到没有,那是个扫把星。她不从外村回来,鬼子能跟来?”
牛头山二当家徐十法看了一眼郎山妮,也和李大脚点点头说:“确实是个扫把星。”
“别酸了。”文秀才不愿说话,他不是怕死的人,有一把武艺,只是面对日寇的刀枪,他也没办法。“佩服就是佩服,妈的,要是那五个鬼子的枪,被俺缴了就好了。”
丁大雷不爱听,可文秀才说得在理。他眼掠郎山妮,然后转过头,得意扬扬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跟雷爷对吧?乱世咱能逃命!跟雷爷有酒喝,有肉吃。”
“是啊,都是那个扫……扫把星。”李大脚接过话,结巴了一下,最后一个字是顿了顿脚,才喊出来的,“不是她引来鬼子,乡亲们咋会被杀那么多。”
丁大雷摸了摸手里的枪,对身边的弟兄们说:“咱们走,免得沾了这个扫把星的晦气。”
“哎?你们唠啥呢!”春芽过来,怒气冲冲地喊,“是不是想回去投鬼子呀!”
“啥?老子要打鬼子!”丁大雷不高兴地叫,“就你们,能逃到哪儿去!”
“算了吧,丁大哥,好汉不吃眼前亏。走吧,咱们去山里合计合计去。”
“这算请咱入伙?”
“入什么伙,都是大难不死的人,一起商量看日后怎么干。”郎山妮接过话茬,白了一眼丁大雷。
“大哥,还是跟他们走吧,”徐十法挤了挤眼睛,“咱连块地瓜干子都没了,回去是死啊!”
“跟他们?看看那几个婆娘,走路都打晃了,走不了三里地就得被鬼子搜山队追上。”丁大雷吼了一嗓子,“咱还是自想去处吧。”
丁大雷带着自己的弟兄,和郎山妮的人分开,沿猪肚山的西面下去了。郎山妮望着这些汉子的背影,皱皱眉,虽说他们也有血性,可这群歪瓜裂枣走哪儿也成不了气候。她不禁摇摇头,走了倒好,少了五张吃饭的嘴。
郎山妮带着众人一路奔波,终于跑到了猪肚山,准备在这里歇歇脚。人群中惊魂不定的媒婆一枝花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可、可、可算逃出来了。”
一枝花原是县里人,后来嫁给了刘家湾的财主刘大庆,却因不生育,刘家续了两房,后来刘财主带着二、三房去徐州做生意,家产也就留给了她。一枝花人长得算俊俏,常甩着胳膊、扭着小腰,一摇三晃地在十里八村保媒拉纤。
如今这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因搽胭脂、抹香粉,在村里打扮得也算入眼,常常是光棍汉们夜里的嫦娥,那双不大不小的小脚拖着缠脚布和花底鞋,成全了不少姻缘,只是自己始终没再嫁出去,源于她那不可靠的名声。虽然是日寇占领四邻家乡,可一枝花也没像很多女人那样,害怕得不出门,把脸上抹锅底灰,她依旧四平八稳,甩着绣花袄的袖子,舞动花手绢出没于田间地头,间或也倒插门于乡里的猎户,熄灯之后,全刘家湾都能听到她嘻嘻哈哈的笑声。
如今落难了,逃命时一枝花就带走了身上系的围裙,因为挨了鬼子一枪,耳朵被打掉一半,幸好有头发盖着,才不至于要了爱美女人的命。她望望一起逃出来的人,伤心地说:“这下轮到我给你们保媒了,你们没逃出来的婆娘肯定都死绝了。”
“说啥呢?”一个男人走过来,要打一枝花,“我家死了女人,你乌鸦嘴,我抽死你。”
“好了,好了。嫂子说的不对?”一枝花最能驯服这种烈性男人。她站起来,贴着汉子的汗珠子,就凑到郎山妮身后。“大妹子,看看有多少人吧!”
“好,开始点人了。”郎山妮喝住那男人,招呼刘家湾逃出的人聚拢在一起。加她,算上一枝花、刘寿山,一共十九人。郎山妮也不顾自己破衣烂衫,将腰间的草绳子系紧,环视大家一眼,说:“大哥、嫂子、叔叔、婶子,我们就剩下这点人了,别难过!”郎山妮说不难过,自己却先哭了。她抹去一把泪,迈步站在高处,对乡亲们说:“刘姓差点儿绝户了。刘家湾老少二百七十口人,就剩下你们了,大家伙得活下去报仇!我回刘家湾,干死了五个鬼子,给死去的那几个姐妹报了仇,但日本鬼子的千仇大恨,需要咱们团结起来,一起报!”
有人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刘寿山安慰着逃出来的乡亲:“现在哭没有用,报仇需要实力。”望着自己的儿媳,刘寿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刘家对不起郎家。“刘杰明欠下的债大了,等着我找他算账。”老汉拍大腿愤愤地说。想起刘杰明,郎山妮心底就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火气。但是她一想到刘杰明即使在家,这次也可能遭难了,反而出不来这么多人,心里就宽敞了些。她拉着刘老汉的手。“爹,我已被刘家迎进门,我就是您的儿媳妇。”郎山妮说着跪下,给刘寿山磕头。
“好孩子,起来啊!是我们刘家对不住你啊!”老汉泪水横流,痛心疾首地说,“儿子是畜生,畜生,刘杰明是畜生啊。”刘寿山说得唾液横飞,显得很激动。
“爹,别骂我男人是畜生。他要是畜生,您老不成了老畜生?”
“嗐!”刘寿山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摇摇头。
“爹,日本人杀了刘家湾那么多人,这笔账我已经记下了。欠账不还,天理难容。”
“爹……”郎山妮的声音低了下来,她站起来,凑近公公刘寿山,两个人小声地说了几句。
“这行吗?”刘老汉担心地看着儿媳。
“就得这么办,路上我都想好了。”
“可这把人,他们能干啥!”老汉瞅瞅这些逃难的人,叹了口气。
“爹,横竖是个死,就这么定了。”郎山妮目光坚定,老汉一跺脚,“好,听我闺女的!”
公公和儿媳商定之后,刘老汉拿出烟袋,揪了一把老树叶子,捻了捻放进铜烟袋锅里,又从阿财的手里头,拿过洋火。抽完一袋烟,老汉咳嗽一声,招呼众人。
“老少爷们儿,大侄女大妹子,山妮呢,有个想法,咱这把人都是死里逃生,可就这么逃下去,早晚是日本鬼子刀下鬼,不如起来跟鬼子斗。山妮挑头,咱也不用叫啥武装,就是抗日打小鬼子。”老汉说着看看天,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舞蹈起来,他嘴里嘟囔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我家狼仙初下凡,带着大家打鬼子!打鬼子!”
村民们都有些奇怪,看刘寿山手舞足蹈,不知道他在叨咕啥。刘寿山跳完神,神秘地凑近众人,说道:“你们知道吗?我儿媳郎山妮有狼大仙附身,刀枪不入,你们跟她错不了。”
“胡扯!”一枝花捏着嗓子开腔,“我说大哥,都啥时候了,要是咱祖辈的大仙能赶走小日本,还用得着国民党军队和八路费了这么多年的劲,死了那么多人打鬼子!”
“哎?一枝花,你有良心没有?”刘老汉叉腰瞪着她,“没有郎山妮,你一枝花早就被日本龟儿给刺刀捅死了,还记得不,为啥那个小鬼子就是追不上你?就你这小脚?”
“怎么着?那还是狼大仙救命?”一枝花撇开嘴,转过头去不再看刘寿山。
“你啊,大仙救命你不领情,好,我啥都不说,再遇到鬼子,山妮啊,你甭管她!”刘老汉也急了,将烟袋锅敲得叮当响,“要说救人,你得看看,值不值得一救!”
“爹,我当时也没怎么,就感觉推了她一把,那鬼子就把刺刀戳到树上去了,也是我一枝花大姐命不该绝。”
“真有这事儿?”一枝花也毛了,回忆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当时她都以为没命了,可那鬼子的刺刀愣是插在树里拔不出来,这才让她死里逃生,跟着老刘跑上山。
“不信不是?”
“我信,我信了!”一枝花抓住郎山妮的胳膊,好一顿瞅,突然要跪下。郎山妮赶紧搀扶,“大姐,你可不能这样,我没出什么力帮你,要说邪门,也得感谢狼大仙。”
“啊呀,你就是大仙啊!”一枝花拉扯旁边的一个妹子,她也很惊异地看着郎山妮,“你跑出来是不是也有大仙相助啊?”
“一枝花大姐,是啊!我本来一点儿力气都没了,刚生孩子才四天,一点劲儿都没有,可跟着山妮跑上山,愣是一个跟头没摔。那阵子小鬼子追得凶,眼看那骑马的鬼子就砍到我脑袋了,不知咋地,那鬼子就从马上摔沟里了,我这才跑上山。”这位失去孩子的女人,虽然还未从悲痛中清醒,但已认定“救命恩人”就是郎山妮。
“这都是大仙显灵,郎山妮,你是活菩萨呀!”一枝花仿佛看见了菩萨显灵,拉着那个妹子一起,扑通跪下。众人也都愣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应该相信我。”刘寿山向大家保证。
“刀枪不入?”有人狐疑地问。
“真的,少奶奶真的了不起。如果没有她,我就不能活着回来了。”阿财站到了刘寿山旁边,把自己和春芽脱险的经历讲给大家听。最后他总结道:“我家老爷没撒谎,我们少奶奶就是狼大仙附体,没看她身上穿的绣衫,那是小时候就穿的,是狼。”
众人也觉得怪异,凑过去看郎山妮的衣服,确实看到了刺绣,一匹小狼朝天嚎叫,这在大姑娘衣饰里是凤毛麟角。几个后生也信了,若没有郎山妮保护,全村一个都甭想出来,于是用崇敬的目光相互鼓励之后,也过来围住郎山妮。
春芽其实心里明白,小姐就是小姐,但她为了渲染神秘气氛,也将目光罩在郎山妮身上,随后又落在阿财脸上。
“俺家小姐这么多年,还不知救了多少人呢!不信,你们去郎家绣坊打听去。”
悲痛当不了饭吃,虽然众乡亲的心情都很沉痛,但能在成百上千鬼子和皇协军的屠杀中幸存下来,这本身就是奇迹。大家没人把亲人的死挂在嘴上,谁家没有三口五口的人死?现在,有人出头扛起复仇大旗,还有神秘大仙附体,这种凝聚力是空前的。刘寿山见火候差不多了,穿过众人,来到大家面前。他用敬畏和神秘的目光看了看郎山妮,又看看自己面前的村民们,挥手说:“老天爷为啥让咱们活着?打鬼子,就你们这仨核桃俩枣,中吗?这是天意!就是让你们拥护我闺女郎山妮!让你们成她的十八护法!”
“噢!对呀!”众人都为自己有了角色高兴,“护法!我们都是护法!”
有两个女人嘀咕:“这护法应该是男人吧?”一枝花不乐意了,晃了晃身子,走到郎山妮身后,大声说:“护法不分男女,这是佛的旨意!你们见着菩萨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个问题难住了所有人,一枝花觉得护了郎山妮自己很有面子,就恭敬地说:“既然大家伙不能回答,就说明护法也不分男女老少!只要大家一条心,跟郎大仙拼出一条命,鬼子必灭!”
“对,灭鬼子!”众人参差不齐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