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过后的山岭,北风呼啸。极目远眺,那是一条芦苇丛生的季节河。那片芦苇犹如小船划到两座巍峨的大山之间,让这里山清水秀。微风吹过,从河岸横跨到山顶的脊背,榆树等灌木轻轻晃动,好像昔日的一队八路军战士,在向准备开辟根据地的乡亲们招手。
就在战斗之前,那条河岸还有村姑在洗衣服,有孩子在水中嬉戏,还有连续不断的歌声从山脊飘过,可是日寇进犯,这一切美景仿佛在瞬间定格成陈旧的年画。日军来后,这里到处是尸体,日本人在遇到迎亲队伍前,杀光了沿路村民。
严团长摘下军帽,情不自禁地将悲愤的目光投及远方,他不忍看到活生生的小伙子就在一盏茶的工夫,永远埋葬在了这片土地。他用些微颤抖的手拍拍顾小辉的肩膀,去听取团部文化教员汇报伤亡人数。
顾小辉虽然见多了亲人惨死,可唯一的兄长就这么窝囊地牺牲,他恼怒而痛心。他长满老茧的手在哥哥脸颊上揉擦,可怎么都无法整理好他的仪容,干脆跪在兄弟身边,握着哥哥的手说:“哥,弟弟在这儿呢,你安心走吧。”
“扫把星!都是那个扫把星!”严团长听到顾小辉身边的战士说了这样一句话。这种流寇式的作风,让他非常生气,于是走过去批评:“闭嘴!我们是八路军。注意纪律!不许乱说!”
“团长,那女的是什么人啊?”顾小辉仰起脸,不服气地说,“要不是她,我哥他……”
严团长严肃地看着顾小辉年轻的十七岁的脸,没有说话。
“我哥死了,我再也没有兄弟了,我对不起爹娘。她得赔我一个兄弟!”顾小辉战斗勇敢,杀鬼子时眉头不皱,可就是在乎哥哥,他哭诉着,已不把纪律放在脑子里了。严团长看看他,也看了一眼周围的战士,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后生,亲情胜于一切,也就默许了这种愤怒。
“我也很难过,可你们都见到了,那个女的杀了好几个鬼子!”严团长不想夸大老百姓的战斗力,可人家明摆着单人匹马,若不承认扈三娘再生,那是对这个女流的妒忌。严团长严肃地对部下说:“有战斗就有牺牲,你可以为战友报仇,但哭和埋怨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要为哥哥报仇。”顾小辉说了句孩子气的话,满是血和泥土的手抹了一把黑脸膛,“杀鬼子,杀他们十个!”
“小辉的勇气我很欣赏,但不能带着情绪打仗,跟小鬼子斗,我们要用智慧。”政委走过来,按了一下顾小辉的肩膀,“别难过,我们哪一个同志没有血海深仇。小波同志是英勇的好战士,你们连指导员已经上报为他请功了。”
“政委,刚才为什么不追击敌人?”别的同志也觉得错失良机,心有不甘地问。政委将一直拎着的手枪插进腰带,指了指大山背后说:“这里是你们的家乡,忘情谷后面,就是咱们老百姓。敌人因为不知虚实,才没进犯。我们团如果和敌人死缠烂打,一旦被安西联队看破,这块土地会遭殃。日寇要进行大扫荡了,我们也应马上撤出这里,就让鬼子再多猖狂几天。”
安西联队在忘情谷一战虽说伤亡不多,但正如政委所说,对八路军估计不准,所以也没敢碰硬。但是,郎山妮却给安西大佐留下印象,而且无比深刻。联队长安西大佐个头矮小,或许在老家大量生食鱼肉时摄入过多的性激素,不但性欲亢进,而且性格变态。此倭在进攻南京和安徽的作战中,极度残忍,奸杀中国妇女不计其数、十恶不赦。不过,如今山东八路军抗日如火如荼,他的部队留守,粮食供应极度紧张,还要筹集军粮,支援太平洋圣战,所以现在甭说生吃鱼肉,就是生嚼地瓜干子,都要断顿了。
现在,安西大佐的眼里只有两个字:粮食。这两个字指导了他的军事行动。他那凶残瘦削的羊头脸冷冷望着地图,琢磨曾经途经的刘家湾,一定有粮食储备,估计八路主力到此地,也是冲粮食来的。
“八路独立团,这一次你主动暴露,我要吃掉你!”安西的手掌重重落下,拍在地图上。他忽然觉得昨天下午的战斗很蹊跷,共军向来狡猾,这次没追击,莫非是胆怯?但他不敢轻敌,虽然决心不小,可他的联队是二线兵力,严重缩水,要真遇到八路主力,胜负难断。所以,他想循序渐进,先占领刘家湾。
太阳渐渐升起,日军临时指挥所内人影晃动。薄雾慢慢退去,这时,一名观察哨兵跑进指挥所。
“报告联队长,刘家湾西面十里有八路运送伤员,情况异常,像是有大部队在附近。”
指挥所静了下来,众日军军官的目光一瞬间都投向安西大佐。安西扔下手中的红色铅笔,对身边两个大队长说:“走,一起去看看。”
日军指挥员五人登上了附近的山顶,在高倍望远镜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刘家湾上空有一片炊烟。凭借多年的作战经验,他们断定那里一定集结着八路军的部队,因为要给伤员治疗,需要蒸煮纱布,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野战部队必须生火。
从安西那张略带白色的脸孔中,部下们感受到了大佐在战前冷静的兴奋。如果有粮食就最好了,小野中尉是个猪肚子,一顿饭吃得多,如今他连老鼠肉都尝过了。所以,他瞪着老鼠眼,巴巴地望看着大佐:“老百姓有钱娶亲,粮食就会大大地有!”
“呦西,”安西大佐目光明亮,“看来我原先的判断有误,独立团神不知鬼不觉占了刘家湾,就是想掐断我的粮食。”安西冷笑。刘家湾是下一个需要占领的粮食仓库,这条道被卡死,他日子就难过了。
“我要血洗那个村子,最好能找到那漂亮的小狼姑娘。”说完,安西转身挥了一下套着白色手套的手,对部下花冈大队长命令道:“迅速拉网式包围刘家湾。不许一个带活气儿的跑出村子。”
“大佐,那鸡鸭?”
“杀光,下锅地!”安西不敢说了,勒紧裤带,想到当年在长江下游富庶地区的烧杀抢掠,五脏六腑就凶恶地搅动着饥饿,他的部队实在疲惫不堪了。
刘家湾处于大山深处,层峦叠翠、林海花潮,夏季飞瀑流水、云雾缥缈,秋时漫山碧透、红叶映照。这里在沦陷后的鲁西南大地上算是一个清静之所,大山里日军兵力不足,维持会也鞭长莫及,因此还保存了昔日的古朴民风。
大清早儿,鸟儿欢快的鸣叫响起时,刘家湾村东头的刘寿山家刚刚生过火,吃过早饭的老汉在饭桌前发了一会儿呆。老汉其实也刚过五十五,早年在东北军,“九一八事变”后回归故里。乡里人生活艰难,军阀混战、民生凋敝,这日本鬼子又来侵略,山东大地生灵涂炭,能活到这个岁数,也算幸运。
刘寿山腰板硬朗,黑里透红的脸清癯瘦削,宽额深纹就和老槐树的干皮一样,饱经风霜,但每道纹都经得起风吹雨淋。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脸上总带微笑,说话声音不大,但他的每句话在乡里乡亲心里都是一颗钉。
昨天是刘家的大日子,新郎逃跑了,新娘子一夜都没有被接回来。这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刘寿山右胳膊拄在桌子上,眼睛落在大门口的石阶上。他似乎听到了一点响动,于是他怀着希望,披着破旧的褂子打开大门,却看到一个粗壮的男人拿着一支长枪,带着四个歪瓜裂枣的汉子,以奇形怪状的姿态站在大门外面。那四个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镰刀。
刘寿山望着粗壮男人,还真头一回见。这是一个高大个子的年轻汉子,脸膛不宽,浓眉下闪着一双玩世不恭、颇有些匪气的豹子眼。他二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条发白的旧军裤,若去掉补丁,或许那样式能追溯到韩复榘时代的地方军。年轻汉子腰间扎着一条很宽的皴裂了的牛皮带;蓝布褂子,发达的肌肉,在肩膀和两臂棱棱地突起;肩头上褂子破布张开,用麻绳系了个扣,虽有些穷苦沧桑,但看起来十分强悍。
其余四个,各有不同。一个光头,脸颊无肉,发茬粗黑朝上,一双小眼睛,个头中等,三十四五岁,络腮胡子,很像个算卦先生;身后那个大圆脸盘,黄牙板,似乎总也抿不上嘴,上牙床外露,好像南瓜头长出了一排南瓜子。
人长得精神的那位,是个斜下里插手站着,嘴里叼着草棍儿的年轻后生,长头发可遮住鼻孔,双眼皮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给人一种女相,但他的健硕肌肉恰能推翻这个印象,此人孔武有力、手段非凡,绝非等闲之辈。
五米开外,站着个细长身子,一条腿似乎短了半寸的二十八九岁的人,别看腿脚不利索,他的动作并不慢,话也特别多,威胁刘寿山的时候,还用手搓着肋骨可数的胸部的汗泥,那身看不出样式的老军衣不仅肮脏,还破败不堪,远不如他背着的绿竹斗笠入眼,不管怎么说,那顶显然是抢来的草帽还算能有点颜色。
为首的高大汉子横着膀子过来,歪着身子,朝身前身后努努嘴:“老爷子,听说你也是个军爷出身,介绍一下,”他指着光头、络腮胡子的兄弟说,“我的军师徐十法!徐茂公的后人。”又指叼着草棍儿的,长相如女人的健硕而英俊的后生,“文秀才,他爷爷,光绪的举人!”
“幸会!”刘老汉赶紧作揖。
“还没介绍完呢!”这位头目用大拇指往后一指,眼角斜楞着身材高大、黄牙板的那位南瓜头,“我大兄弟张九胜,十个八个放不倒他!”
“大哥,还有俺哩!”不远处咋呼的瘸腿觉得在最后介绍他,有小瞧之意,不太乐意地扇着草帽过来。
“看着没?我兄弟李大脚!那是铁拐李下凡!”
“几位威武,老汉见过了。”刘寿山赶紧作揖,面上带笑,“几位天神驾临,不知我宅子有何妖孽。”
“什么妖孽?你认识我谁吗?”高大汉子火了,左右瞅瞅,介绍半天他忘了自己。“我——牛头山大寨主丁大营长,丁大雷啊!”
“呦!是丁大营长,老汉有眼不识泰山!”刘老汉多少有点耳闻,在距离此地三十里的牛头山,有那么一伙子人,时不时也出来劫富济贫。不过感觉那是宣统年间的事了,心说那些山贼响马,莫不是他们爷爷吧,这些鱼鳖虾蟹还能劫富济贫?要是那样,就不是面前这几个比乞丐强不了多少的尊容了。但老汉觉得真人不露相,或许这是故意的吧,就忐忑地问:“请问丁营长带来了多少人马?”
“算我五个,怎么,有想法?”
“没有,丁大爷,这么一大早的,五位出马,是要借口水,还是喝碗粥呢?”
“当我是叫花子呢!”丁大雷有些恼了,“老家伙,把好酒好肉给大爷拿出来。”
李大脚说:“听说你家昨天娶儿媳妇了?”
徐十法扇着一把烟叶,拿腔作调地说:“老头儿,还不让新娘子出来给丁营长敬头口茶。”
徐十法这话没完,文秀才踢起一块石头,准确砸在刘家厢房的窗户纸上,吧嗒一声,进了屋。这是下马威。“老汉,赶紧给丁营长封红包。麻利点儿,下回进屋的,瞅着没,可就是子弹了。”
大南瓜脸张九胜朝地吐了一口:“快点,快点,要是丁营长生气了,把你家屋给拆了。”
这时候刘寿山的老婆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还没洗脸,左等右等新媳妇不到,心头焦灼,去村口看了好几回了,盘起来的头发也乱了。她眼神迷茫地望着丁营长,知道这是遇到土匪了,愤恨地说:“新娘子没回来呢,都急死人了,不知道出了啥事。昨儿听见一阵枪炮响,我这心……”
丁大雷蹬了一脚门框,恼了,拉着那杆老枪枪栓说:“你们骗人还是骗鬼?枪炮响,那是老子在打鬼子!没听见?”丁大雷吹起牛皮来。
“丁大爷,您这几位还打鬼子?”
“不行啊?你这老家伙,瞧不起本大爷,是不是!”丁大雷更火了。
“我这是瞅着你们不像啊!”
“少废话!如果不交二百块大洋,不让俺看看新娘子,俺就……”可他光发火,那杆枪明显生锈了,怎么也拉不动。他把枪支在地上,用脚蹬枪栓,终于蹬开了,结果走了火,子弹出膛一溜高飞,一堆弹头落到老汉院子的鸡窝附近,因为里面多是金属枪砂,惹得母鸡们看着稀奇,都过来啄食。可枪响这一震动,枪身上的铁锈卟啦啦掉了一地。这出丑的事,徐十法看不过去,赶紧蹲下,把枪用唾沫擦擦。
丁大雷豪迈地说:“瞧见没?我这神枪可不是吃素的,指哪打哪。”
“大爷,我只剩五只母鸡了,您就饶了它们吧!”刘老汉媳妇哀求说。
“那也中,想要母鸡活命,快拿红包来。”
刘寿山长长地叹了口气,蹲在门槛上说:“丁营长你就别吓人了,你们这几个浑蛋四处吃白食,还充什么土匪打鬼子。新娘子真没来,新郎官这小畜生前天就离家出走不见了。你们赶紧走吧,万一遇到日本鬼子,就你们这装备,不怕被糟蹋啊。”
丁大雷豹子眼一睁,大吼:“呸!骗人,新娘子怎么会没来?你再不让新娘子出来敬头口茶,本营长就要开枪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丁营长不客气。”
丁大雷一扭头,看到刘寿山老婆已端出一碗茶,心里刚要得意,刘家媳妇就不耐烦地说:“要茶有一碗,要红包没有。别在这儿吓人了,再吓人我一刀劈死你们!”想必老汉媳妇过去也是武侠女,软话说完,就来硬的了。只见她拎着口剁鸡食的小铡刀,戳在门槛上,“别欺负老实人!”
双方都僵在那儿。就在这时候,一身火红的郎山妮带着春芽和阿财向这边奔来。他们逃过一劫,在一座破庙过了一晚,天不亮就向刘家湾奔过来。郎山妮奔得像一阵风,她蓬头垢面地奔到丁大雷面前时,身上的新嫁衣一片污黑,像是从烟囱里爬出来似的,但那张瓜子脸还是粉红俊俏。因为她走路无声,正在磨磨叽叽想将勒索价码打折的丁大雷竟毫无察觉。
丁大雷大吃一惊,闪目疾看,面前站着一个红衣女煞神。那漂亮脸蛋和这身衣服太不相称,吓得丁大雷瞠目结舌,心说,这是灶王爷的闺女吧,新娘子有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