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提出了一个宇宙万物生成的模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道”是这个生成链条中最早的存在,理所当然就是万物最初的源头。这其中虽然还有气在起作用,不过那是次要的。
道把万物产生出来之后,是不是它就不存在或不起作用了呢?不,它的作用可大了。它不但是万物的本源,还是万物的本体。有从无产生,有当然要受无的制约。作为无的道在万物中的存在是无所不在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第四章》)道的存在并不显山露水,是躲在万物运动变化的幕后的那一只看不见的手,主宰、控制着万物。但这不是说道是有意志的人格神,“道法自然”,道的存在是自然而然的自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
就思维途径来说,《老子》试图从具体实物(器、万物)的多样性及其变化的复杂性,抽象出统一的“道”,如说:“道常无名朴”(《第三十二章》),“朴散则为器”(《第二十八章》),其出发点是客观的天道自然,承认了“道”的实有性。象孔丘所敬畏的“天命”和墨翟所宣扬的“天志”,这种带有人格神属性的“天”,在《老子》书中是不多见的。对上帝鬼神,《老子》也不承认它们的主宰地位,更不是什么创世主。与道相比较,《老子》提出“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第六十章》),把“道##形容为“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这样,在“道”的面前,上帝、鬼神也没有什么权威。《老子》虽然也谈到“道”的主宰作用,却和人格化了的天、上帝毕竟有所不同。而且,道对宇宙中的万物和人所起的作用都是一视同仁,无所偏私,完全同等的。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第六十二章》)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
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第三十四章》)
这里,“道者,万物之奥”,马王堆出土的《老子》甲、乙本“奥”均作“注”,与“主”相通。王弼注:“奥,犹暖也,可得而庇荫之辞”,也有主宰的意思。这是认为“道”是万物的主宰,善人和恶人都离不开它。但“道”在天地之间虽然无时无处不存在,万物都依靠着它生长,却不干预和宰制万物,不夸耀自己的成功和伟大,这才是“道”所以成功和伟大的地方。老子的道论,坚持了理性主义的立场。
道是万物的本源,又是万物的本体,无处不存,无时不在。那么,从万物运动变化的角度来看,它当然就是万物运动变化的规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日道。”在任何一个物,每一个物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道都丝毫不爽地发挥着驾驭、规范、控制的作用,成为万物运动变化的规律。
从纵向的过程的角度看,道是万物运动变化的规律。如果从横向的广延的角度看,道则是宇宙的大全,天、地、人的总体。“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道把天、地、人贯通串联起来了。这样勾联起来的宇宙大全,其间虽然存在着人、地、天、道层层取法的关系,但都是自然而然的自在。
从上述道的四个角度的诠释可以看出,道具有一些特性。首先是自然,它的存在是客观的,不受它物的干扰。其次,道具有虚的特性。正因为虚,所以无形,所以能成为一切实的根源,能容括一切实的万物。道还是静的。正因为静,所以能成为一切动的根源。这个静,显然不能等同于形而下的与动相对的那个静,而是专就描述形而上的本体而言的。最后,道具有无为的特性。“道恒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无为就是因循自然,顺应物性。正是因为无为,所以能够无所不为,在任一时间,任一空间都表现出自己的存在,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道的存在还有它自己的规律:道能够扩大,“大日逝,逝日远,远日反”(《第二十五章》),铺展括衍到一定程度之后,道就向反方向不断地回归,“反者道之动”(《第四十章》)。由于道具有这一规律,所以,无论在社会中还是在自然界,都存在着大量的矛盾,例如:大小、高下、前后、生死、难易、进退、古今、始终、正反、长短、智愚、巧拙、美恶、轻重、正奇、厚薄、弊新、善妖、强弱、刚柔、兴废、与夺、胜败、有无、损益、利害、阴阳、盈虚、静燥、张歙、华实、曲直、枉直、雌雄、贵贱、荣辱、吉凶、祸福、攻守等等。老子认为,天下人都知道美之为美,却不知道恶就在它的背后;都懂得善之为善,却不懂得不善就在它的背后,有与无是相互衍生的,难与易是相互成就的,长与短是相比较而言的,高与低是相对照而论的,音与声是相互和合的,前与后是相互追随的,诸如此类,是宇宙中永恒的道理(《第二章》)。总之,这些矛盾的两个方面正反相生,相辅相成,对待而又统一,两个方面都有其存在的价值,都发生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例如,委曲反能保全,弯曲反能变直,低洼反能冲盈;弊旧反能变新,少取反能收获,多智反而迷惑。《老子》看到,没有“曲”也就没有“全”,没有“枉”也就无所谓“直”,没有“洼”也就无所谓“盈”,没有“弊”也就无所谓“新”等等,这些都是互为存在的前提。《老子》在解释“难易相成”时又说:“多易必多难##(《第六十三章》)。这是说,做事情图容易,势必遭到困难。这是把“难”与“易”看成是统一的事物中矛盾着的两个方面,它们相互依存,相反相成。
道的角色的表现和特性的呈露,都离不开“德”的存在。所以,谈论道,还必须研究德,研究道与德的关系。“德”字在《老子》书中出现了33次,是出现频率仅次于“道”的字,因而道与德是《老子》的核心范畴,《老子》在汉代以后也因此被称为《道德经》。对德的解释,历来有几种说法,有的认为是“道之功也”(韩非语),有的认为是“道之用也,,(陆德明语),有的认为是“道之见也”(苏澈语),有的认为“是道的体现”或“道的形式”(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对于道与德的关系,《老子》说:“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遵道而贵德。”(《五十一章》)这是说,道化生万物,德给予万物本性,道与德紧密联系,共同成就万物。就具体的物而言,“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二十五章》),德是禀道而来的真常本性。物的活动必须遵循这种与道相一致的德,并最大限度地保养它而不使之丧失,这样物才具有生生不息的发展潜能。
道落实到人,就有天道与人道之分。但由于人道来源于天道,所以天道与人道是相一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万物”中本来就包括了人。所以人同样得受道的规范和制约。德赋予了万物以本性,当然也赋予了人以人性。对人而言,德就是本真的人性。如此看来,道与德同样构成了人的意义和价值的源泉。道与德落实到人,就是要使人返扑归真。
玄道之术的端启
由形而上的玄道贯彻到形而下,《老子》也为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开出了遵道禀德的原则。这些原则及其运用,就是与道相一致的术。《老子》虽然没有提及“术”这个词,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用“玄道之术”这一词语来统称这些原则。
在社会、政治领域,老子开出了君人南面之术。他建议君主“无为”,并不是什么事也不干,而是“好静”、“无事”、“无欲”,“因任自然”,实际上是以百姓心为心,顺民之性,因民之情,“治大国若烹小鲜”,简政安民,垂拱而治,这样才能无所不为。无为只是对君主而言的,对一般臣民,老子还是要求有为的。君主的无为,只是一种驾驭臣民的手段。由此可以理解老子对治理国家所提出的其它建议。它认为,“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战争并不是一件好事,只能在不得已时而用兵。治理国家,要绝圣弃智,因为圣人总想有为,有为就依赖于智慧。但“智慧出,有大伪”(《第十八章》)。“伪”的表现之一就是“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第五十七章》)。总之,“伪”会搞乱人们的思想,挑逗起人们的欲望。治理国家,要使老百姓虚心实腹,即让老百姓无思无虑,让他们吃饱肚子,满足他们基本的生活需求,安于本份,自适自得。在老子看来,最理想的社会就是“小国寡民”。关于“小国寡民”,老子是这样描绘的: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车,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第八十章》)
在《老子》所幻想的桃花园式的乌托帮里:国小,人少,用不着各种器物,既不需要舟车,也不需要文字,用远古的结绳而治就行了。那里既没有矛盾,也没有战争,人民永远定居在一个闭塞的小天地里,自给自足,过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生活,彼此住地虽然“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社会,固然可以满足对现实不满而发思古之幽情的心理需要,但毕竟是不可能在现实中长期存在的。但老子的本意并非复古倒退,不要文明,不要政府,恢复到人人平等的原始公社时代;它的真实用意是看到物欲横流时代社会秩序的混乱对人性的戕害,希望统治者的权势欲不要过分暴露,看到统治者对人民只实行高压政策是行不通的。所以他宣扬“柔弱”、“退守”,提倡“谦下”、“不争”,做到“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六十六章》),才可以成为“社稷主”、“天下王”。因此《老子》所谓“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三章》),实际上是一种政治权术,后来班固评论道家,说它“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也”(《汉书-艺文志》)。这是一针见血地说透了《老子》这一套统治谋略之术的妙用。
基于对社会秩序的规范,老子开出了伦理教化之术。他认为,利他与为己相一致,因为利他的同时可以成就自己博大的人格。这样,反对强暴和掠夺自在不言中。伟大的人格有博爱之心,善救人、物而不弃,平等待人,对物也不毁伤,“物或损之有益,或益之而损。”(《第四十二章》)。
老子认为,修德应该由近及远:“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第五十四章》)用道充实自我之后,德泽自然可以流布亲人、乡邻和天下人。
老子还为一般老百姓开出了混世之术。老子主张柔弱,顺任自然而不逞强,因为“物壮则老。”(《第五十五章》)“兵强则灭,木强必折。##(《第七十六章》)老子强调“弱者道之用”(《第四十章》),认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第四十三章》),处于柔弱的地位,就预示着必然转化为刚强。何况,柔能克刚,弱能胜强。老子还认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第五十八章》)祸患来临,用不着绝望,要相信详福就在后头。福气充溢之时,要警惕灾祸的出现。要居安思危,达观处世,相信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有可能是曲折的。在人世间生活,要能善用“三宝”:“慈”,即有慈爱之心;“俭”,即节俭;“不敢为天下先”,即要谦和,不要凸显在高处而成为众人攻击的目标。要学会隐身避祸。
老子长时期过着隐居的生活,对于养生之术颇有研究。他从心、身两个方面为养生者开出了比较具体的原则。就心的方面来说,要通过心的历炼,使得人的性情质朴浑厚,保持婴儿般的天真,虚心待物,含蓄而不外露,应物而不为物累,业成而不居功,自胜而韧,有坚韧的品格和毅力。
为此,要去甚、去奢、去泰,因为“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第四十四章》)平淡朴素,保持心理健康,使得心性涵育深沉,不仅开源,而且节流,以啬养生,使生命的根基浑融圆厚,精力充沛,智慧“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第十五章》),深机洞达,充满生命的活力。总之,达到“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第六十五章》)的境界。就身的方面来说,老子主张在坚持少情寡欲,不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乐,不自益其生的原则下,保养精气,通过专气致柔的炼气功夫,保持形体的健康。心与身两个方面是一体的,所以形神抱一是养生之术的基本原则。养生要达到的目标,在老子看来就是返本归初,死而不亡。也就是从对道的“观其复”中通过“挫锐”、“解纷”、“和光”、“同尘”的功夫,“归根”、“复命”而达到“知常”(《第十六章》)、“玄同”的境界(《第五十六章》)。这样与道同在,生命方可长久永受。
流彩溢芳 光照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