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人住在皇家大酒店,他的心情很复杂。那个服务生,亨利希热情洋溢地向朱丽埃特致意,称她为“尊贵的夫人”,这让布罗德卡的情绪变好很多。
隔日上午,朱丽埃特陪同布罗德卡前往火车西站附近的十二条胡同112号,一路上他忐忑不安。他心里没底,提图斯再见到他会怎样,毕竟是提图斯把他赶出门去——出于恐惧,他说得明明白白。
出租车停在十二条胡同的房子前,朱丽埃特留意到布罗德卡的心神不宁。他俩上七层楼梯的时候,她一直紧挨着他,给他鼓劲。
到了上面,布罗德卡按响“史维茨寇”门牌旁的电铃。
门开了,露面的不是他所期待的提图斯,而是一个优雅的老妇人。
“你们有什么事吗?”她问。
布罗德卡报出自己的名字并问能否和提图斯谈谈。
“提图斯?”老夫人说,“我不认识提图斯,我是个寡妇,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姓史维茨寇,您大概已经在门牌上看到了。再见。”
她正打算把门关上,布罗德卡急忙说:“请等一等,尊敬的夫人,您和我一样清楚,在您逗留美国期间,提图斯就住在这儿。他告诉过我,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都呆在佛罗里达。这下您明白了吧,我是提图斯的朋友。”
老夫人打量完布罗德卡又端详起朱丽埃特,然后她狐疑地问:“你们不是维也纳人,是不是?”而当布罗德卡确认完,她又说,“你们也不是政府派来的?”
“当然不是。”布罗德卡试图让老夫人安下心来。
“您知道,”老妇人说,“提图斯是一个好人,虽然从外表上看不怎么样,我们不能凭长相去评判一个人。”
为取得老夫人的信任,布罗德卡在一旁连连附和。“我也是这样想的。您一定知道,提图斯现在在哪里吧?”
“很抱歉,”老夫人回答,“提图斯离开得相当仓促,他把他所有的家当一并带走,反正也没多少,一辆出租车就全装进去了。”
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面面相觑。
“那您确实是不知道提图斯到哪里去了?”布罗德卡紧紧迫问。
面露愠色的寡妇史维茨寇扬了扬她精心描画的眉毛。“您还不明白吗,”她终于说,“如果他告诉我去哪里,那不是很愚蠢吗?他溜得那么急,根本就没说他要去哪儿。”她身子微微向前倾,郑重其事地补充一句,“提图斯一直认定有人在追捕他。”
“那他有没有透露出是谁?”
老妇人无能为力地摆摆手。
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悄悄对视,意识到从老妇人的嘴里再也套不出什么,她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
他们客客气气地和老妇人告辞。
在维也纳这座城市要找到一个如提图斯这样刻意躲起来的人,对布罗德卡来说恐怕比那句谚语“从草垛里找一根针”还要艰难。
不过或许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把提图斯给挖出来。
回酒店的途中朱丽埃特表现出相当的失望,她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下午时分,酒店大堂里人来人往,布罗德卡像没看到这些人似的,将朱丽埃特拉进自己的怀里,抚摸她的头发。四目相对中,他的话音很轻但是坚定有力:“你听着,我绝不会放弃,眼下更不会。
我有一个主意……”
布罗德卡拉起朱丽埃特的手往接待处走去。如果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他找到提图斯,那人就是阿恭斯提诺斯·史雷格尔米勒希。
布罗德卡记得,史雷格尔米勒希——当他们一起被关在拘留所里时——曾坦诚地告诉他自己是同性恋,还说将会在第二天晚上作为一个自由人去某个酒吧痛痛快快地畅饮一杯。但是布罗德卡把那个酒吧的名字给忘记了。
享利希去哪儿啦?他不在,不过他的同事同样乐于助人。
当布罗德卡向他打听维也纳的同性恋场所都在哪里时,他面无表情地打量布罗德卡,然后诡秘地同时还机警地朝两侧探看一下,说出多个带有异域情调的酒吧名字。其中一个布罗德卡并不陌生:法窝利滕大街上的“红雀”酒吧。
一旁的朱丽埃特好奇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布罗德卡向她解释自己的计划,让她今晚留在酒店,因为他要去探访城里有名的同性恋酒吧,朱丽埃特诧异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红雀”酒吧在一处低洼地,位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重新修葺的老城区里。侧开的酒吧人口上方遮有一顶红色的华盖,两侧的灌木丛上上下下闪烁着成百个小彩灯。
同大多数同性恋酒吧一样这里弥漫着玩乐纵情的气氛,呈半圆形的酒吧内部划分出多个小区域,一半以上的桌子旁已经坐满了人,右面墙壁上饰有一具极富想象力的红雀造型。
布罗德卡取吧台旁的位置坐下,和他事先想的不同,并没有什么人在意他,只有酒吧招待,一个脖子上挂根粗大的金项链的光头肌肉男上前客气地与他打招呼。
多少有些不自在,布罗德卡要了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招待调酒的时候,布罗德卡尽可能看似随便地向他询问阿恭斯提诺斯·史雷格尔米勒希今天有没有来过。
没来,招待把威士忌搁在吧台上回答说,史雷格尔米勒希从不会在八点半之前出现,通常停留半个钟头左右离开。
布罗德卡趁着别人还没有留意到他,喝光杯中酒,付钱之后走出酒吧。
马路对面有一个小酒馆,这是家典型的维也纳酒肆,两扇大落地玻璃窗,可以从里面很清楚地看到“红雀”门口的情况。出入这里的人——多半神色可疑——绝称不上维也纳的上流人群。布罗德卡来这里不是为了寻开心或者排遣时间,他也得让小酒馆的女招待明白这点,这是一个风骚的金发美女,她凑到这位好好先生——她是这么称呼他的——旁边坐下并问道,她能为他做些什么。
她可不可以给他拿杯啤酒来,布罗德卡回答说,并告诉她他在等人。这位年轻的女郎丝毫没有恼怒,借机说不妨在来人见面之前大家一起消磨时间,她能否点杯鸡尾酒?
为了让自个儿安静,布罗德卡点头同意,不过他估算错了,这个金发女郎并没有就此住口——更要命的是——她不停地问问题:他从哪儿来呀,是不是碰巧来这里的,他喜不喜欢她呀还是更偏爱小伙子,那样的话他就得到对面去了。
在金发女郎兴致勃勃地喋喋不休期间,布罗德卡的视线一直没有偏离“红雀”的入口处。实际上没过多久,史雷格尔米勒希出现了,他是走着来的,这让布罗德卡宽慰不少,等他离开酒吧时,就可以跟上他了。无论在酒吧里还是在大马路上与他攀谈对布罗德卡来说都比较冒险,一旦史雷格尔米勒希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样的表现,他又要碰钉子了。
他知道,史雷格尔米勒希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要对付他几乎不可能。史雷格尔米勒希的言辞间流露出对那个他自认比黑帮还要危险的神秘组织的畏惧,布罗德卡觉得是他太过夸张。没准这种畏惧感是他装出来的——为了摆脱掉他。布罗德卡必须得设法让史雷格尔米勒希或者提图斯开口说话,告诉他真相。
布罗德卡清了酒账,他扔给金发女郎一笔丰厚的小费,令她从他眼前消失。他的双目依旧死死盯着马路对面。
一拨又一拨的人在“红雀”进进出出,正当布罗德卡担心错过史雷格尔米勒希时,他的目标突然出现在门前,随后朝城里方向走去。布罗德卡急步出了酒馆,穿过马路,在史雷格尔米勒希身后紧紧跟随。
在特雷斯安姆大街的尽头史雷格尔米勒希拐进迈耶胡同,大约五十米后走进一个敞开着的楼门。
还好布罗德卡跟得很快,在大门撞上锁之前他也溜进了楼道,可是史雷格尔米勒希已经不见踪影。
这幢楼年代久远,宽绰的石板阶梯,楼梯扶手古朴而富艺术性,走廊中央还有一部直升梯:双扇门里面是一个三面镶棕红色壁板的小房间,两侧有边框为蚀刻花纹的打磨玻璃——文艺复兴时期留下的产物。
紧靠楼门口的左手是一扇绿色双开门,要在以前这里大都住的是楼栋管理员,而今日像这样的房屋对楼栋管理处的职员来说显然住不起。
门牌上赫然写着——布罗德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史雷格尔米勒希”。
布罗德卡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一边退回到直升梯里,一边琢磨着该怎么向史雷格尔米勒希问出提图斯现在的地址,钱似乎是撬开他嘴巴的唯一方法。
就在他想着对策的时候,房门悄悄地开了,从里面露出史雷格尔米勒希的脑袋来。显见着他是在探探风声,接着他快走几步到了楼道门前,轻轻将大门打开。
躲在直升梯里面的布罗德卡看到史雷格尔米勒希把右手食指搁在嘴唇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又一个的黑影接连闪进楼道里面,总共是十二个男人和女人,包括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有的背着大包,有点拎着捆扎的行李。
布罗德卡恍然大悟,史雷格尔米勒希从没有吐露过他到底做何生意来维持生计,此时很清楚:史雷格尔米勒希不折不扣是个人贩子。
回到酒店,布罗德卡告诉朱丽埃特他的发现,他俩合计出一个办法。
朱丽埃特坚持,布罗德卡再不能单独行动,一旦发生冲突,作为女人她的在场多少能缓和一下局面。,于是隔天晚上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一同去了“红雀”酒吧。
谁要是以为女人在男同性恋酒吧会不受欢迎,谁就错了。人们有礼貌地向朱丽埃特示意友好,而不是她通常所受到的奉承恭维。
两人在靠后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酒吧人口就在视线范围之内,他俩喝着酒吧特制的鸡尾酒,味道很不错。
将近九点的时候史雷格尔米勒希走了进来,他仍旧穿着深蓝色西装,脖子上扎条红色领带。还没等他找好座位,布罗德卡已经走到他跟前,请他与自己共坐。
史雷格尔米勒希相当惊讶,他的第一反应是回绝。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问。
布罗德卡作思索状。“我对你的了解超出你的想象,”他说,“或许我们可以谈笔交易。您坐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好好聊聊。”
他带着史雷格尔米勒希到自己的桌子旁,将朱丽埃特作为自己的爱人介绍给他,这更让史雷格尔米勒希困惑,但他还是坐了下来,叫了杯红酒,说:“我洗耳恭听。”
“第一个问题:提图斯在哪里?”布罗德卡直奔主题。
史雷格尔米勒希盯视着布罗德卡,目光里充满诧异和恼怒。朱丽埃特不禁担心他要向布罗德卡大打出手,他会认为,对面这个人竟想牵着他的鼻子走。
出乎意料,史雷格尔米勒希不吭一声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就要走,布罗德卡一把将他拽回来。“提图斯在哪里?”他又问了一遍,“如果你不回答我,我们的生意就谈不成了。”
“你开口闭口的到底指什么买卖?”史雷格尔米勒希怒气冲冲地问。
“怎么说好呢,”布罗德卡说,“你把你的秘密卖给我,作为交换我把我的沉默留给你。”
“我根本不明白你在瞎扯些什么,布罗德卡,如果你不把话说明白点,恐怕我们的交谈不得不结束,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布罗德卡向四周偷偷瞟了一眼,然后凑近史雷格尔米勒希,压低嗓门说:“让那些来自俄国、乌克兰、伊朗、巴基斯坦、阿尔巴尼亚或者天知道哪里的人非法踏上这遍地黄金的西方世界,你肯定是从中赚了不少吧。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得不丢掉这敛财的生意,那可是相当可惜呀。”
史雷格尔米勒希一言不发,拿起酒杯,猛灌一大口,此时他极为不安的情绪任谁都瞧得出来。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说:“佩服佩服,布罗德卡,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两下,真的没想到。”
布罗德卡乘胜追机,赶紧说道:“另外——如果你想把我或者朱丽埃特甚或我们两个灭口,那都没有好果子吃。我给我的律师留下一封密信,只有在我出了意外的时候才能拆开,我把所有真相原原本本地写上了上面。”布罗德卡自然并没有这么做,不过他的口气听上去相当的令人信服。
史雷格尔米勒希拉扯着领带,好让自己松口气,他难以置信地晃晃头,“这么说,我还真的是低估你了,布罗德卡,好了,你想让提图斯做什么?”
“告诉我点事,别的就没有了。提图斯暗示过我一些事情,而我怀疑,他知道那个追踪我的秘密组织的内幕。你只要让我与他联系上,你就可以彻底脱身。他必须得和我谈谈。”
“如果他不愿意呢?”
布罗德卡端了端肩膀,“你对提图斯有很大的影响力,你要做的,就是让他开口说话。况且,为了你自己的利益着想……”
史雷格尔米勒希使劲揉搓着太阳穴,这事真让他头疼,终于他说道:“好吧,我试试看,但是别以为我会在其它事上接着帮你。
那些与你作对的人相当险恶,布罗德卡,他们隐藏在虔诚和仁爱的外衣下,而实际上他们听命于撒旦。他们是魔鬼,我告诉你,是魔鬼。”
史雷格尔米勒希不容置辩的断言听得朱丽埃特心惊肉跳,后脊背阵阵发凉。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布罗德卡的描述有些夸大其词,现在她毫不怀疑,他遭遇的事情极为危急。
布罗德卡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了,他没有更多的触动。他决心已定,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什么都不能够阻止他,不过他首先需要提图斯的帮助。
“明天早上我在饭店等提图斯的电话,”他说,“然后这几天我们再找个机会见面,时间和地点由他定。”
史雷格尔米勒希点点头,“好,尽我所能吧。”
回酒店的路上朱丽埃特出奇的沉默。她在心里对布罗德卡刚才的表现赞叹不已,尤其他竞有心在律师那里留有他的一封密信。后来布罗德卡才对她坦白,这件事是他临时编出来的,以防史雷格尔米勒希狗急跳墙起歹念。
第二天一大早——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还在睡梦中,也就是七点刚过的样子,电话铃声大作,睡眼惺忪的布罗德卡拿起听筒含糊地说了声“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