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德卡暗暗环顾房间里的布置。屋里的陈设和他母亲家里的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他期盼海尔达·凯勒能赶紧出来与他见面,不过他未能如愿。
于是在沉默良久之后,他问:“我能和您的夫人谈谈吗,凯勒先生?”
“对不起,”老先生说,“遗憾的是,没有这种可能了,您一定会理解的。”
布罗德卡很是同情地点点头,他估计海尔达·凯勒已经辞世,再深问下去不礼貌。
凯勒挑明原因,他说:“目前她在一家疗养院里,您知道,”布罗德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凯勒接着说,“她丧失了思维能力,是阿兹海姆症(老年痴呆),您知道的……”
“真,真对不起,”布罗德卡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我这样要求您。”
凯勒点点头,这时他才想起来请布罗德卡坐下,自己也落了座。他身板僵硬,像是一具塑像,双手平摊在大腿上,两条腿有如蜡烛一般并排挺直。“有的时候,她连我都认不出来,她还托我向她的丈夫问好。像这样的事情我们必须得去承受。”
凯勒的话让布罗德卡很感慨——他知道,他这趟旅行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不过或许,”老先生说,“我能帮您一个小忙,请您稍微等会儿,我马上就来。”
凯勒离开房间,很快带着一小摞书信回来,他交给布罗德卡说:“这是您母亲的信,海尔达保存了几封,不是全部,只是几封。
如果我把它们送给您,想必海尔达不会在意。对海尔达来说这些信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布罗德卡真没想到老先生这么帮忙。“您不知道,这让我多高兴。”他说。他寄希望于信的内容多少会助于他了解他母亲隐秘的生活。
“如果这样的话……”布罗德卡正要转身离去时,凯勒嘀咕了一句。
“您说什么?”布罗德卡问。
“啊呀,没什么。”凯勒再次和布罗德卡握了握手,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飞机在阿尔卑斯山脉北麓上空飞翔,布罗德卡开始读信,总共有十二封,时间跨度为八年。
这些信呈现出克莱尔·布罗德卡生活中的片刻点滴——和她的中学女友分享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布罗德卡原本期望能看到和他有关的言辞,哪怕是抱怨他们之间冷淡的母子关系,可一句都没有。
克莱尔·布罗德卡在信上提到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细小事,好像这对她来说比她儿子更重要。有的内容布罗德卡没有看懂,是些他不认识的人和他没听到过的事情,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只剩下最后一封,布罗德卡已经把其他十一封粗粗浏览了一遍。机舱上端的指示牌不断闪烁着“请系好安全带”的字样。飞机正遭遇一股强烈气流,氧气面罩垂挂在乘客的头顶,布罗德卡这辈子飞过太多次了,无论飞机怎样颠簸和摇晃都影响不了他。他展开最后一封信。
初看这封信和其他信的内容也没什么大的分别。信写于半年前,主要是回忆年轻时的一些事情。克莱尔那时的情绪有些沮丧,她描述自己的“一生都很失败”,“一步错,万步错”,却没有详细说明。信中她还写道:“那个倔强的老男人——你是知道他的。我昨天在电视里看见他了,把我吓了一跳。”
倔强的老男人?布罗德卡全神贯注地看下去,接着就被另外一句莫名其妙、显然同前面毫无关联的句子惊住了:“枢机主教史莫雷斯基是个魔鬼。他那种货色的人绝不是什么圣人,而是十足的魔鬼。怎么能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史莫雷斯基——这个名字布罗德卡听说过。史莫雷斯基是梵蒂冈的一位极端保守的枢机主教。布罗德卡摇摇头。怎么会呢,太奇怪了,他的母亲竟然和梵蒂冈的枢机主教扯上瓜葛?她为什么说他是魔鬼?他母亲在信上能提到这样的一个人,而且他们还认识,仅是这样想想就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折好信纸,和其他信件一起揣进口袋。
又是一个迷局,他轻轻叹息一声,扣好安全带。
刚下飞机的布罗德卡在他家房门前的楼梯问里撞见了朱丽埃特,她正坐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抬眼一瞥见布罗德卡,就跳起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我丈夫什么都晓得,”她哽噎着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的,但他知道我们所有的事情。他会把我们两个都杀了的,我害怕极了!”她把脸埋在布罗德卡的胸前。
“别这样,别这样,事情远没有这样糟糕。”布罗德卡安慰她说,把她拥在怀中,轻抚她的后背。“这种藏猫猫的游戏总算结束了。”他小心地松开朱丽埃特的搂抱,拿钥匙开了门锁。“你先进来,再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话说完这才瞅见朱丽埃特随身带了一个大箱子。
“我能留在你这儿吗?”她低声地说,“我再也不想回到我丈夫那里去了。”
“当然可以。”布罗德卡略作迟疑后回答。他拎起箱子,轻揽着朱丽埃特进了屋。
“现在你说吧,”等两个人都在沙发上坐好,他问,“他怎么发现的?”
朱丽埃特已经稍微平静下来,她两手支起下巴颏,两眼望着前方。末了她晃晃脑袋说:“我不知道,我想了又想,可怎么也想不通。”
布罗德卡的一只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若有所思地说:“上次,我和你丈夫见第一次面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我怀疑他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他的演技比得上演员了。”
“他全都知道,”朱丽埃特说,“连我们有结婚的打算他都一清二楚。我只想弄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是我们太大意,低估了你丈夫。照我分析,他一定是跟踪监视我们来着。”
朱丽埃特注视着布罗德卡。“可他如何能知道我们准备结婚呢?
他甚至都清楚,是我先有这个想法然后才是你有此念的。他还知道,我曾考虑过放弃经营画廊,这些就算是私家侦探也未必打探得到。”
“你说得很有道理。看来你丈夫可是个千里眼,不光是医术高明的外科大夫。”布罗德卡平静地说。
“看来是如此。”朱丽埃特走到窗前,出神地俯瞰外面的街道,闹市里一片繁忙而又喧嚣。
布罗德卡并不太关心教授如何获知他俩的隐秘关系,他忧虑的是事实本身。现在考林全知道了,这将会改变他和朱丽埃特的生活。
“他有没有打你,或是辱骂你?”布罗德卡问。
朱丽埃特依旧站在窗旁,她摇摇头,没有回转身子,对着窗玻璃说:“他没有,但是你知道,如果他抓起狂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威胁说要把我和你都干掉。”
“醉鬼多半是乱跑舌头的……”
“他没有喝多。”朱丽埃特折回来走到布罗德卡面前,“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相当冷静,就像你们上次交谈时一样的清醒。对于至关重要的大事情,他从不含糊,还有……”
电话的铃声打断了她。
布罗德卡拿起话筒,他看了眼朱丽埃特,用口型暗示她来电者是考林。
布罗德卡听了好长一会儿;然后他语气坚定地说:“那是自然,目前这种境况我们大家是有些尴尬,但我现在还没准备好同您谈和朱丽埃特的事情,那应该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对此请您原谅。不过您知道,事实就是如此,您想让我怎么样?难道我该向您道歉吗?什么都改变不了。另外,鉴于我对朱丽埃特的情感我很难为自己辩解。我爱您的太太,而您的太太也爱我。我只能是请求您,让我们双方像个有理智的人一样去处理这件事。”
布罗德卡说出这些话让旁边听着的朱丽埃特很感动。他的口吻恰到好处,既没有回避问题,也没有悲叹,而是信心满满。她站起身,耳朵凑近听筒,好让自己听清考林都说了些什么。
他表现得并不如布罗德卡沉着。他厉声质问布罗德卡朱丽埃特是不是在他那里,当布罗德卡肯定答复时,考林的语气中夹杂着威胁的腔调。“您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朱丽埃特永远是我的老婆。您或许能好心地告诉我,您打算以后和朱丽埃特怎么着?”
“当然可以,”布罗德卡依旧不动声色,“朱丽埃特暂且住在我这里,我想这对我们三人来说是避免冲突的最好解决办法。”
电话的另一头传出考林干巴巴的假笑,那笑声充满怨怼和愤恨。笑过之后他带着训导的语气说:“我亲爱的年轻人,我们在这里谈论的不是爱和冲突。”
“那是什么?”
“只有钱。”
“您说什么?”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不明所以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没错,”考林重复道,“我们谈的就是钱,我亲爱的,这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价钱的问题,难道您还有别的看法?”
“我该为您的老婆出多少钱?”布罗德卡讥诮地问。
沉默许久之后,考林在电话里狠狠地说:“喂,谁这样说的,您到底明白我的意思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免费的,连死也不是,因为它的代价就是生命。”
布罗德卡一时语塞。朱丽埃特惊愕万分,她瞪大眼睛盯着布罗德卡。
最后布罗德卡说:“那如果我拒绝呢?我的意思是,您的婚姻迟早都要破裂的。”
教授干脆地说:“这就是您的极为不明智之处了。”
布罗德卡皱起眉头说:“您这是在威胁我们?”
“威胁?瞧您说的,我只是表达出我的看法,您明白吗?只要我们达成一致,我会让您永永远远地安静下来,您就能拥有我的老婆,而我也不再需要她了。这交易可不便宜,不过毕竟您是一个富有的人……”
朱丽埃特再也受不了这种腔调,她伸出胳膊,一手压住电话机叉簧。两人彼此对望着,长时间无话。终于布罗德卡说道:“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难不成我真要买下你?你丈夫一定又喝多了。”
又是愤怒又是难过的朱丽埃特把目光移向别处,“我早就说过,亨利希是个混蛋。”
“我现在也是这样觉得。”布罗德卡悄声附和。有时候朱丽埃特说她丈夫的坏话时,布罗德卡常常是姑妄听之,考林是不是真的就如朱丽埃特描述的那样令人嫌恶,他总是半信半疑,尤其那次去考林家赴宴,考林并没有给他留下如此恶劣的坏印象。不过眼下,与考林通过电话之后,他完全同意朱丽埃特的看法。
布罗德卡坐回到沙发上,说:“不管怎样,大家摊牌说开了。
我这趟去苏黎世的飞行就和你的丈夫先生一样令人提心吊胆,简直算得上是一次恐怖之旅。”
朱丽埃特挨着布罗德卡身边坐下,“怎么样?至少有些进展吧?”
布罗德卡耸耸肩,做了个鬼脸,说:“如果我告诉你都发生了什么事,你绝不会相信。”
“究竟出了什么事?”
布罗德卡摇晃着脑瓜,好像还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次苏黎世之行。“海尔达·凯勒,我母亲最要好的女朋友——唯一一个可能对我有所帮助的人——丧失了意识。目前她在一家疗养院,有的时候她连她的丈夫都认不出来。”
“希望我也能这样。”朱丽埃特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那你这一趟就算白跑了?”
布罗德卡从搁在他面前桌上的一个包里翻出一沓信件出来。
“也不能这么说,”他说,“在其中的一封信里我有一处很奇怪的发现。对于史莫雷斯基这个名字你知道些什么?”
“史莫雷斯基?”朱丽埃特抬起目光,“听上去像是波兰人。梵蒂冈不是有一位叫做史莫雷斯基的枢机主教吗?”
“正是我要提的那位。”
“他和你母亲能有什么关系呀?”
布罗德卡涩涩地笑着说:“如果我知道就好啦!我母亲在信里冲她的女友抱怨,这个枢机主教史莫雷斯基是个魔鬼,而她想不开,此人怎么能够那样子对待她。就在这里。”他挑出那封信,递给朱丽埃特。
她把信看完后交还给布罗德卡。“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啊?”她的神情是相当的困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不要反感,就是你母亲在近些年里脑子还清醒吗?”
布罗德卡会意地点点头,“我也曾这样想过,朱丽埃特,据我了解,我母亲绝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她怎么会关心一个罗马教廷的枢机主教?但是这让我记起了提图斯,那个我在维也纳碰到的来历不明的前教职人员。他自称曾经做过梵蒂冈枢机主教的秘书。提图斯向我暗示过关于……一个势力强大的组织,他自己曾是这个组织的一员。他用了和我母亲相类似的言辞,他说,那些人比魔鬼还要邪恶。”
“那你认为,这个提图斯和你母亲指的是同一个人?”
“不是同一个人,但兴许是同一个团体,梵蒂冈组织,没准这里头有什么关联。”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坦白来讲,布罗德卡必须得承认,认定提图斯的话和他母亲的信存在着某种联系,这样的设想颇为大胆。“现在唯一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团的人或许就是提图斯。”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维也纳问问他?”
布罗德卡犹豫着。“我再也不想去维也纳了。”他终于说出。
“为什么呢?你一定得解释给我听,是因为那起和你有关的谋杀案吗?”
“还有些别的,”布罗德卡躲开朱丽埃特的目光,“被杀掉的那个女人跟踪我,她下套差点把我算计得手。可是我向你发誓,没什么事发生。”
“没什么事,真的没什么吗?”
“好吧,她曾和我共处一室,你要相信我,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朱丽埃特久久地注视着布罗德卡。
“我早就想告诉你,”布罗德卡说,“但我没有勇气,我害怕,会让你伤心,原谅我。”
“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一同去趟维也纳呢?从这个城市消失几天,在目前的处境或许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那画廊呢?”布罗德卡试图反对。
朱丽埃特嘻嘻笑着说:“挂个歇业的牌子不就妥了。”
“你真要这样做?”
“我会这样做。”
看来还得等待些时日维也纳的春天才会到来。环形大道上的阔叶树依然只有光秃秃的枝杈,天空倒是几个星期以来首次放晴,是明媚的蓝色。王宫前多辆出租马车等待拉客。天明显地变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