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德卡从维也纳回来的这天傍晚,考林教授把车停靠在朱丽埃特画廊对面的街边上。晚上六点左右,天已经暗下来,考林坐在车中。
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不比香烟盒大多少的黑匣子,然后在仪表板下摸索半天,找出一个遥控天线插头。
考林把插头推进小匣子的插孔里,拧开红色按钮。起初从小匣子里传出的只是些嗡嗡的杂音,之后他调整频率,忽然听到朱丽埃特激动的话音和一个男人的回应,毫无疑问,那是布罗德卡。
考林抿着嘴巴干笑,透过挡风玻璃窗他朝亮堂堂的画廊看去。
他早就知道他老婆有外遇,不过,猜出布罗德卡是她的情人还是缘于两个礼拜前的那次家宴。
他苦于没有任何凭证。
一开始考林打算当着朱丽埃特的面逼问她是否和布罗德卡睡过觉,转念又一想,他毕竟没有证据,如果朱丽埃特干脆否认的话,他不就只能傻瓜般的杵在那里吗?
考林在车站拐角的电子零件专卖店买了一个窃听器包括接收机,总共花了300马克,他觉得很值。他把那个还没有裤子纽扣大的窃听器固定在朱丽埃特大衣的内衬上,于是考林现在从小黑匣子里听到了他此前只能是揣测的事情。
不仅仅是因为两人互称“你”,朱丽埃特的口误即使在他醉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还是被他觉察到了。更重要的是,他和她表现出原本就相当熟悉,实际上他俩早就认识——而且是秘密的。
夹杂着嫉妒、紧张和那种只有在偷听和偷窥中才能感受到的远比亲身经历还要来的刺激,考林在车里听着二人的对话。起初考林听不懂他俩在说些什么,后来他渐渐明白,布罗德卡被人盯上,而且处境危险。
整个故事听上去像是这个该死的混蛋家伙饱受被人跟踪的妄想症的折磨。活该轮到你了,考林窃笑。布罗德卡把朱丽埃特从他这里抢走,而朱丽埃特不但甘愿被他抢走,还和这个猪猡一起骗他。
此时的考林可不仅仅是幸灾乐祸,他更是盼望这个婊子养的家伙死掉才痛快哪。
考林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像朱丽埃特这样的成熟女人如果没有性生活的话能坚持多久。即便他不是医生也明白,这种状况会引发人自身诸如心理甚至是生理的疾病,单从这点,考林知道他至少该理解朱丽埃特有一个情人的事实,但只是理论上而言。
此刻从小黑匣子里猝不及防传出朱丽埃特的呻吟声——那是性爱的欢歌,是他没有给过朱丽埃特的。他的火气嗖的蹿上来,这个杀千刀的贱妇竟在和布罗德卡作乐!
考林竖起耳朵听,小匣子里这时只是发出噪音。教授不需要发挥多大的想象力,就可以知道,在那里,在离他不到五十米远的屋子里正发生着什么,他仿佛看见朱丽埃特在那个混帐面前脱光衣服,扭摆淫荡的身姿,她骑在他身上,肆意摇动……
考林间或听到那轻轻的嘤嘤之声还有愉悦的叹息——他不能否认,这让他自己也“性致”勃发,同时也令他胸中憋闷的怒气无以复加地膨胀。朱丽埃特怎么能这样地伤害于他?她怎么能以不忠的方式羞辱他?
难道她不是已经拥有了一个女人所能梦想的一切?在结婚之前他向她保证,会让全世界踩在她的脚下,他难道食言了吗?他不是让她享受到全部的自由了吗?
这就是重点,或许他给她的自由太多了,而正是有了这么多的自由,她才和一个居无定所的摄影师偷情寻欢,他的能耐不过是给光屁股的女人拍照而已。没准他们两个互通款曲已经好几年,而他,考林教授,竟毫无察觉。
他从驾驶座位下面寻出一瓶酒来,把瓶口放在嘴边,咕嘟咕嘟地把白兰地倒进嘴里,就像喝水一样。
扩音器里传出的喘息声愈发急促高亢。考林不记得朱丽埃特和他在一起时也曾这样过,她尖叫、浪笑,央告最最无耻的要求,像在出演一部拙劣的色情片。她唤那个混蛋是强壮的公马,求他再用力一些。而那个布罗德卡也不比她逊色,在气喘吁吁中称朱丽埃特为淫贱的荡妇。
考林再也听不下去,他关掉机器,一出情色剧瞬时结束。
他浑身燥热,饥渴难耐。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擦脸。他简直气炸了肺,血直往上涌,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眼珠子似乎就要爆裂开来。
他想砸碎画廊的橱窗,揪住布罗德卡,狠狠地凑他,让他的脏手再不能触到朱丽埃特。
永远……
考林狞笑着,五官扭曲变了形。他要设局灭掉这个婊子养的混帐东西,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他自寻短见。他对武器很在行,他知道该怎么做。
考林又拿起酒,同时再次打开接收器。两人酣畅淋漓的叫声已经平息,教授屏息谛听着他老婆和她的情人之间的对话。
布罗德卡(犹豫的):“前不久你问过我,我会不会娶你。”
朱丽埃特(兴奋的):“直到今天你还欠着我答案呢。”
停顿。
布罗德卡(吞吞吐吐的):“嗯,这样的,你知道,亲爱的,我到昨天还以为,我是一个不适于结婚的男人,我需要自由,没有自由我活不下去。”
朱丽埃特(伤心的):“这样啊,那你今天改变想法了?”
无语。
布罗德卡(不安的):“我该怎么对你说好呢……”
朱丽埃特(戏谑的):“我怎么会知道。”
布罗德卡(沉着的):“眼下我只看到一种让我摆脱困厄的可能性。我必须要开始新的生活……在伦敦、罗马、纽约。我们结婚吧,我用你的姓。”
听得考林大气都不敢喘,他把接收器紧紧按在耳边,不顾耳朵都压痛了。
“你为什么不回答他?”他咆哮着,两手使劲拍打方向盘,“你这个骚娘们倒是对他说啊,你结婚了!已经十五年!你的丈夫是决不会答应离婚的!你为什么不这样说,朱丽埃特?”
考林把头靠在胳膊上,他的眼睛火辣辣的疼,他竟然哭了。
接收器里又出声了。
朱丽埃特(慌乱的):“奇怪,当我问你会不会娶我的时候,你不知道答案。今天是你问我,而我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有工作,有一个发展势头很好的事业,我该放弃这一切吗?”
布罗德卡(犹豫的):“如果你爱我的话……”
考林把接收器摔在地上,这个高度敏感的小机器一下子就失灵了。他打着引擎,车轮吱嘎嘎几声扭动之后,车子疾驰而去。
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自然毫不知晓考林已经知道了他俩的情人关系。翌日,布罗德卡去趟户籍所,他希望能在那里挖掘一些他母亲过去生活的线索。但是除了早就清楚的个人履历和三十年前的那次居所变更之外,他没有获得任何额外有用的信息。
三十年前母亲搬进的那幢摄政王大街的房子现在归他所有,这让布罗德卡心思一动。在德国,任何改变——不管是涉及钱财交易、一个新生儿的诞生还是一次搬家——都会登记在案并附有印章和当事人的签名,由专门的律师公证并将封口的公证文件存档。如果是房屋买卖的话,那么房子的前房主甚至是前前房主的情况以及售价和付款方式都会被一一登记在案。
在土地登记局布罗德卡有了意外发现。第八本土地登记册登记号为69/1743l的文件的附注中记载,他母亲从一个叫“普罗古利” 的地产公司那里买的这幢房子,而且是现金交易,交易价格为一个马克,公证员是塞佛力德。
布罗德卡对这个可笑的售价迷惑不解,他想会不会是弄错了,对文件进行了一番彻底的研究琢磨后他还是没有别的结果。布罗德卡向负责土地登记的官员请教。那人解释说,这样的一个房屋售价虽说罕见,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在法律上无可争议,因为很可能交易的物品实际上是一份礼物。
布罗德卡从没听说过“普罗古利”地产公司,他估摸这家企业早已破产,但他却在电话簿里发现了“普罗古利”这个公司名字,他十分好奇,此公司距朱丽埃特的画廊步行只需五分钟。
大门上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标牌——“普罗古利地产公司”——是这家公司的惟一标识。从通道过去是一个盖有顶棚的停车场,一堵高墙隔绝来自外界的视线。
布罗德卡的出现终究引起了关注,一位穿戴体面的中年男人从门里走出来,询问他有何事情。
布罗德卡解释说他来这里是想打听点情况,事关三十多年前办理的一次房产买卖。
那人一时表现出困惑的神情,随后他向布罗德卡自我介绍说他叫洛雷佐尼,并请他进入楼内。
普罗古利地产公司办公室里的工作氛围死气沉沉,很难让人相信这里是经营地产买卖。一个上了年纪、灰白头发一丝不苟盘起来的女秘书双手合拢坐在一张白色的写字台后面,台面上除了一部电话机之外什么都没有,靠墙一排白色文件柜让来访的客人心生疑问,那里面到底存有什么秘密。
布罗德卡告诉洛雷佐尼他在土地登记局的发现并问他,是否还保留有那份不寻常交易的文件资料,难道不奇怪吗,一幢房子只用一个马克就易主了。
洛雷佐尼笑得很亲切——大概是太亲切了,就好像有人要花钱收买他的这份亲切感似的——他的答复是,三十年前的那笔交易恐怕是没有什么资料留下来,光是这家公司的负责人在此期间就已经换了三个。他表示十分遗憾。
布罗德卡离开普罗古利地产公司,他有种印象,这家地产公司的可疑程度并不亚于三十年前的那次一马克房产交易。
多恩,《新闻报》的总编辑,和布罗德卡的往来虽算不上密切,两人之间倒也如朋友般相互关照,他是布罗德卡最丰富的信息源。
布罗德卡把自己继承遗产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多恩回忆起他的报纸曾在多年之前对普罗古利地产公司的不法生意伎俩做过专题报道。那时候多恩还是报纸的首席记者,和一位同事合作撰写了这篇文章,而紧接着他就遭到接二连三的恐吓。甚至有传闻说,多恩的前任并非出于自愿或者是社董事会的意愿才离职,而是迫于这个可疑公司幕后势力的威逼。
在报社的档案室里布罗德卡翻出了那篇文章,是七年前写就,照文章的说法,“普罗古利”公司很少经手房产和地产的中介服务,却在国内外拥有多种不动产项目,它的收入来自不同的机构,诸如教堂的基金会、赌博场所、毒品买卖和色情行业,对于后三种敛财来源只是有迹可循,并无确凿证据。
布罗德卡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母亲怎么会和这样的一个组织扯上关系。可是事情又明摆着,这家地产公司于三十年前将一幢地理位置极佳的出租公寓楼送给了克莱尔·布罗德卡。是什么原因呢?
那些人如此慷慨的背后又是什么目的?
多恩认为,对这件事最好不要再过问。他自己也是,他承认,现如今他是再不会发表跟普罗古利地产公司有关的任何文章。安德里阿斯·封·史都,就是当时和他一起调查此事的那名记者,此后以莫须有的理由被调去国外,直至今日还没有回来。谁都不要再管这事了,这绝对是块烫手的山芋。
布罗德卡并没有被多恩的话吓住。他头一次有了一条日了追查的线索,可以让过去几个星期发生的诡异事件有了虽说模糊但是确定的关联。
近一段时间以来,布罗德卡时而会怀疑自己的理智,他常自忖,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全由自己臆想出来,这个想法抓挠着他的心。他陷入的这个涡流旋转得越来越快,将他卷进更深处,更无法脱离。现在他终于把握住一个支撑,即便还并不牢靠。
原本布罗德卡打算再不踏进他母亲的房子半步。每次进去,他都觉得在那些默默陪伴他母亲过去生活的陈设中潜伏着某种秘密、某种祸患,而对这些最好是避而远之。
因为要搬家具,布罗德卡必须在现场。房间清空,画作以及其他值钱的物什已经装箱,和家具一起由运输公司拉走。布罗德卡整理财物清单,那些衣饰则一个不留彻底处理掉。
除了那张翻启式写字柜——一个相当耐看的毕德麦耶尔时期的老家具之外,屋里的摆设布罗德卡几乎都不喜欢。旧时代的人喜欢老家具,他母亲也不例外。
搬沙发时他发现一个信封,上面的收件人是克莱尔·布罗德卡,信从沙发座垫底下滑落出来,所以这么长时间都没被看到。信封里并没有信的内容,发信人的地址是:海尔达·凯勒,森格大街6号,苏黎世。
布罗德卡依稀记得,海尔达·凯勒是母亲的一位中学校友,多年以前她嫁给一个瑞士银行家,之后定居在苏黎世。
他立马决定飞往苏黎世,或许克莱尔的老朋友能提供给他一些线索也未可知。
布罗德卡没有事先和海尔达·凯勒电话联络,他想的是如果提前知会她,而她一旦不信任他的话有可能就会干脆回绝和他见面。
出租车把布罗德卡带至凯勒家,这是一片高级住宅区,毗邻苏黎世湖,一幢幢宅第被茂密的灌木丛或者是一人高的院墙彼此相隔。
凯勒家的房子掩映在一排漆成棕色的木栅栏后面,好像无人住的样子。布罗德卡上前按门铃,房内先是没有任何响应,过了一会儿,从门禁喇叭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布罗德卡报出自己的名字并解释说,他是克莱尔·布罗德卡的儿子,他母亲是海尔达·凯勒的中学同学,不久前过世,他希望能和凯勒夫人交谈几句。
又等了好一会儿,庭院的遥控门才开。窄仄的石子路延伸至一座三十年代建就的房子前,底层有一个宽敞的平台,四方柱子撑起房屋前檐。
门前站立着一位老先生,衣着无可挑剔,面庞苍白带着病容,有些衰弱的样子,他微笑上前和布罗德卡握手。
“这样啊,”老人说道,“您就是克莱尔·布罗德卡的儿子吗?”
“是的,我就是,”布罗德卡回答,“您认识我的母亲?”
“不,我不认识她,不过我听说过她,我的太太和您母亲在同一所中学就读。”
“她们常常通信。”布罗德卡姑且试探地说。
“这样啊,”老先生说,“您还是先请进来,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