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这两个外来人的案件就从诈骗科转到凶杀科。警长给亨利希看了在诺拉家地板上那块被扯断表带的腕表,他确凿无疑地认定这块表就是其中一人的,这表的款型相当罕见,他宣称整个维也纳也找不出第二块来。这还不算,警长把两个嫌疑人的素描肖像让房屋管理员辨认,得到证实,从诺拉房间走出来的就有其中一人。
这些证据足以使得布罗德卡被当即释放。
布罗德卡自由了,但他的心情还是很压抑。他老是十分紧张地左看右望,只要有人走近,脚步就开始加速,如果有陌生人朝他看去,他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放低。
即便那两个家伙被逮住——你的案子就算彻底结束了吗,他问自己。布罗德卡确信,他们企图把诺拉的死陷害于他。有人想除掉他。为了什么呢?而且为什么要这样煞费周章?那些人为什么不索性把他也弄死?
经过绍滕地铁站,香喷喷的烤肠味道吸引住布罗德卡,他要了一份添加浓辣芥辣碎末的。在他把纸碟子往垃圾筒里扔时,他搭眼瞧见旁边报亭摊上的一份报纸,上面登着他的照片,布罗德卡轻轻咒骂着,不由自主用左手掩住脸,他可不想被人认出来。实际上他自己也觉得这个举动很荒唐。
因为他根本用不着躲着藏着,他不是杀人犯,他是一个自由人。
他最大的忧虑是朱丽埃特,在她知晓一切之前,他一定要先向她讲明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她会有怎样的反应,能不能真的相信他。与她通话让他提心吊胆,就算她骂他是头猪猡、骗子或者色狼,他也不能抱怨。
在市政厅广场旁的一个电话亭里他拨了她的画廊电话,这时他才发觉他的手在发抖。等待接听的时候,他一直眼瞅着四周围。没有人接,布罗德卡给朱丽埃特家挂了电话,同样没人。
他坐在长椅上,望着对面的城堡剧院。他试图分析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整理出线索,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不由得想到昨天与阿恭斯提诺斯·史雷格尔米勒希在拘留所里的结识经过,那个怪异、神秘的同性恋。那个家伙不是确信自己今天就能从牢里出去,而且还一醉方休吗?显然他挺有能耐,要不他怎么真的被放出来了呢。看来此人在维也纳也算个人物,能使唤些人。
这么说来,史雷格尔米勒希说能帮他打探与自己做对的那些人,就绝不是虚言,像他昨天以为的那样。是在哪里呢?史雷格尔米勒希提到的那个能找到他的地方。布罗德卡只记得一个叫史维茨寇的名字和火车西站,确切地址忘记了。布罗德卡确定史维茨寇这个名字不会出现在电话簿上面。
他招呼一辆出租车,去火车西站。路上他询问司机火车西站附近都有哪些街道,还没等司机念叨出几条街名布罗德卡就知道了他想要的:十二条胡同。
“史维茨寇家,火车西站旁的十二条胡同112号。”史雷格尔米勒希这样告诉他。
112号楼同诺拉家的那栋楼惊人的相似,让布罗德卡不禁以为这座城里的出租楼都是一个模子铸就出来:破落老旧,难看透顶。
布罗德卡在门禁牌的最上端找到史维茨寇的名字,像这样的楼房自然不会安装电梯,布罗德卡爬上七楼,按响门铃。
一个穿着背心和运动短裤的男人前来开门,他红通通的脸膛,头发秃了一半,身上白花花的皮肤让人触目惊心。
“您找谁?”他的态度生硬,牵强的笑容后面露出一颗金牙,他对来者十分警惕。
布罗德卡报出自己的名字和上门的原因。史雷格尔米勒希和他曾在同一牢房共处一晚,是他告诉他这个地址的。“他在吗?”布罗德卡问。
这个长相古怪的男人的回答是否定的,但他相当热情地把布罗德卡请进屋,因为史雷格尔米勒希的朋友也就是他的朋友,他叫做提图斯。
居室布置得很温馨,大大小小的各种物件用心摆放,和居住者的外表形成鲜明比照,这人给人的印象就是穷困潦倒。
提图斯请布罗德卡落座,接着打电话,他把听筒递给布罗德卡,电话的另一端正是史雷格尔米勒希。听出是布罗德卡,起初他有些恼怒,等布罗德卡说出与他联系的缘由,史雷格尔米勒希记起自己曾说过要帮他打探的承诺——自然不是免费,这个双方都清楚。史雷格尔米勒希答应明天回提图斯家。
布罗德卡谢过提图斯正要转身往外走,那个丑陋的男人手拿一瓶杜松子酒,劝住布罗德卡稍等一小会儿,自己马上穿好衣服。
布罗德卡本不喜欢杜松子酒,不过对他目前的状况来说酒精不啻于药物,他一口喝下满满一杯。提图斯从里屋出来,这回他一副严肃的装扮。等他一说起话来,就很清楚,他并不是一个未受教育的流浪汉,他是有过好日子的。
就这样,一瓶酒和一对酒杯让两个男人对坐下来。杜松子酒开启了提图斯的心扉,几分钟之后他开始讲述他的生活,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向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地倾诉。
提图斯以前是神职人员,拿过神学博士学位,据他说直到三年前他还是梵蒂冈某个枢机主教的秘书。但他听任自己长期以来压抑的同性爱欲的滋生,和一个年轻的教士助理发生了关系。这种事在“这个圈子”里,提图斯说,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否认一切就不必承担后果。可提图斯是如此的不加掩饰、不管不顾,他公开了他的性取向并由此遭到神职机关的罢职。从此他被“另一派”——
他不想具体说明是哪些人——长期跟踪,饱受威胁,有人想要结果他,为了保命他在这个城市潜伏下来。他的本名当然不是提图斯,门牌上的名字“史维茨寇”属于一个老妇人,她自丈夫死后一年倒有三百五十天在佛罗里达度过。
不知为什么,布罗德卡觉得自己和这个怪人惺惺相惜,或许缘于他们同样与一个强大的对手为敌——于是他把一切都向提图斯挑明了。他目前的处境,布罗德卡说,只不过更为绝望,因为他连他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痛苦被分担,痛苦也就少了一半。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借酒消愁。已经很晚了,突然有人摁门铃,是史雷格尔米勒希,他的出现让两人吃惊不小。
布罗德卡初识史雷格尔米勒希时认为他是一个随和的人,最起码自己对他要比他对自己更不信任些。可是此时史雷格尔米勒希的举动明显带有怀疑,说话的语气充满攻击性。
“你在这里呆这么长时间究竟打算干什么?”他质问布罗德卡,“快点滚蛋,不要跟任何人说你来过这儿,听明白了吗?”
“你这么激动干吗?”布罗德卡反问,他一下子清醒了,“你不是答应帮我查是谁陷害我吗,究竟查到没有?”
史雷格尔米勒希二话不说,一把揪起布罗德卡的衣领将其拉至门口,推进楼道,同时像怕人听到似的压低嗓门说:“你就歇菜吧,我的朋友,与这个敌手对抗你绝没有机会。”
“你什么意思?”布罗德卡追问道。
“滚吧你!”史雷格尔米勒希呵斥着将房门咣当一声关在布罗德卡的鼻尖前。
布罗德卡打车至联邦警署,取回行李,再次来到大饭店,受到亨利希——多亏这位服务生他才得以重获自由——的热情欢迎。
当晚,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通了电话。她表现得极为忧虑,虽然她并不知道过去的四十八个小时里都发生了什么。布罗德卡只是略微提及他卷进一起谋杀案,不过已经被证明只是场误会,对此她不必太过担心,明天他就返回。
一夜无眠。布罗德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一再徒劳地想从这些纷乱芜杂的事情中找出某种关联,却恰恰没有把史雷格尔米勒希与他那个神神道道的朋友同这些事联系起来。另一方面,史雷格尔米勒希的反常举动不免引起布罗德卡的种种推测。
隔日上午布罗德卡再次前往十二条胡同。史雷格尔米勒希说的话——他,布罗德卡,永远没有机会对抗他的敌手——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如果说他能从谁那儿获知这些事件背后的秘密,那人无疑就是史雷格尔米勒希。至于他对他持什么态度,布罗德卡全然不在乎。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史雷格尔米勒希把查到的事情告诉他。
爬上七层楼,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按响门铃。
开门的提图斯穿得和昨天一样的邋遢——脏渍斑斑的大背心和运动短裤。一看门外来人是布罗德卡,他赶忙要关门,布罗德卡的动作更快,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屋。
“我必须跟史雷格尔米勒希谈谈。”他说,“这很重要。”
“他不在这儿,”提图斯不耐烦地说,“你现在最好走开。”
“那我就和你谈好了。”布罗德卡说,“该死的,我是当真的!”
我跟你说过,我陷进那个狗屎堆里有多深。”
提图斯犹疑片刻,然后叹口气让布罗德卡进来。
“史雷格尔米勒希知道我很多事情,”布罗德卡说,“他为什么不直说出来?为什么只是暗示?”
提图斯耸了耸肩,不吭声。
布罗德卡的目光定定地锁在这个破衣烂衫的男人身上。他简直有些怒不可遏,很可能这个怪人就能解开所有的谜团。
“你怎么啦?”布罗德卡逼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害怕什么?”
终于提图斯双肩一松,一边琢磨说辞一边吭吭哧哧地回答:“我……我无话可说。有一个组织,它比那些犯罪团伙势力强大得多……比魔鬼还要恶毒,你一定得躲开他们。和这些人为敌你是没有机会的,永远没有机会,你好好听着!”
提图斯说得如此恳切,令布罗德卡阵阵发冷。他不明白提图斯为何这么说,如果他真的知道底细,为什么他表达得如此迂回如此拐弯抹角呢?
“你认识那些人?”布罗德卡问。
“不,不认识,”提图斯急忙否定,“只是几个……小喽哕、小角色,微不足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至少是你所知道的事情?”
提图斯不语。
“好吧,”布罗德卡说,“你不说算了,但请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布罗德卡本以为提图斯也会回避这个问题,但犹豫片刻之后提图斯说:“如果我是你,我会花钱买个新身份,和我迄今为止的生活道声再见,不留下任何痕迹。我要做到让人以为我已经死了。尤其是,我绝不再提起那些陈年旧事。好了,你现在最好悄悄走吧!”
就在提图斯准备关门的一刹那,布罗德卡瞥见衣帽架上的一个物件,如果不是因为它的颜色,他一定以为那只是一个精巧的扣结而视而不见,偏巧这个颜色正是布罗德卡最最深恶痛绝的,一看到这个颜色,他心中就会涌动厌恶的情绪,他自己也没法解释。
返回的路上他一直思索着提图斯的建议。干脆就消失不见——在眼下的这种艰难处境中倒是个不坏的主意。或许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找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伦敦、罗马、苏黎世、纽约……
可是朱丽埃特呢?假设没有她的日子,布罗德卡连想都不用想,那绝对令他无法忍受。他爱她,而且他需要她——甚过于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