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行动笨拙迟缓的警官助理坐在驾驶座位上时则表现出随性热情的一面,车顶上闪烁不停的蓝荧荧的警灯似乎给他插上了翅膀,赋予他不怕死的勇气,连闯两个红灯,甚至不时占用人行道。
警长派助理去前楼找房屋管理员,这是一个年近六十、发髻高盘的金发老妇。她用钥匙打开诺拉的房间,等看清楚房里面的情形,她惊恐万分,两拳敲着头,不断抱怨,老天呀,怎么偏偏是她的房子出了这种事情。
警长对案发现场有了初步判断之后,就命他的助理去停在院子里的巡逻车上无线电呼叫鉴定科的人和验尸官过来。
验尸官先到,这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戴无边眼镜,拎黑皮包,他一丝不苟地检查尸体的场面让布罗德卡看不下去,他扭身面向窗户。验尸官确认诺拉已经死亡,因窒息毙命。他断定,死亡时间大概是十个钟头之前。
半小时后鉴定科的警官也赶来,是这个行业里的两个老手。为了取到指纹,他们在家具、瓶子、被子甚至是地板上的那台电话机表面以及一个已经被扯断表带的昂贵腕表上都撒了石墨粉。
后来两个收殓工托起诺拉的胳膊和大腿将其放进他们带来的一口锌板棺材,这时布罗德卡实在憋不住一头冲进厕所,大口呕吐起来,他没能瞧见警长一直在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厕所门。
布罗德卡从厕所出来,瓦勒纳一脸假笑地说:“好啦,现在或许您能跟我们说说,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布罗德卡的脸像白床单一样煞白,他难受极了,说话都困难。
警长不相信他所描述的事情经过,他并不奇怪,他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我跟你们说的就是事实。”布罗德卡无力地辩白,“就是我先前说的那样子。”
近乎同情的神色在警长的脸上倏忽一过。他走到布罗德卡跟前,扬起一张照片,“您这张照片拍得可真帅,”他说,“就塞在死者的大衣口袋里,对此您有什么说法?”正是布罗德卡那张被人偷拍的照片。“还有,您能否向我们解释一下,在今天凌晨十二点半的时候你为何和死者争吵?隔壁邻居可以作证。”布罗德卡无言以对。当瓦勒纳生硬地宣布说“布罗德卡先生,您因涉嫌谋杀被现时拘捕”时,布罗德卡宛如脑后被人重重一击。瓦勒纳从他的皮带上解下手铐,铐住布罗德卡的手腕。
在布罗德卡这里好像已经无所谓,这一时刻的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又能怎样为自己辩护?他没有气力,更缺乏证据,他迫切希望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助理警官架起布罗德卡的胳膊带他下了楼梯走向警车。五六个报社记者的镁光灯在他脸上不停闪烁。布罗德卡看不到也听不清,心里面想着明天他的照片会在各大报纸上出现,亚历山大’布罗德卡,杀妓凶犯!他一贯不屑于这种标题耸人的图片报道,而今他却成了此类新闻的主角。
布罗德卡不再是他自己,不再对所遭遇的事情怒气冲冲,他的个人意志仿佛被抽离,像被人下了毒般软弱无力,他不做任何反抗,听之任之,他只觉得疲惫。
这世上没有一个羁押疑犯的拘留所令人赏心悦目,关布罗德卡的小牢房自然也不例外,屋内不超过十步宽,只够放两张平板床,一扇高高在上的玻璃砖窗户能透进些许日光。
布罗德卡并不是里面的第一个客人,一个小时之前已经有人情非所愿地进来了。此人身着深蓝色西装,扎一条红色领带,一举一动很有派头,但等他一开口说话,显见地就跟他的这身行头极不相称。
他叫做阿恭斯提诺斯·史雷格尔米勒希,他这样自我介绍说。
布罗德卡随口道出自己的名字。
有一阵子两个人沉默地坐在各自的平板床上。布罗德卡耷拉着脑袋,史雷格尔米勒希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之后他找到话头:‘‘看你这样子八成是第一次进来,”他高举叉开五指的左手说,“这已是我今年的第五次,我早就百炼成钢。”
即便布罗德卡觉得他的说法可乐,他也笑不出来,他只想安静地思考,他惟一的念头就是如何才能让自己从这里出去。
那人缠着他不放,问道:“你为啥事进来?”
布罗德卡本不想理他,可一想继续不作应答他这个多话的牢友是不会让他安静的,于是他说:“有人陷害我,警方认为是我杀了人。”
阿恭斯提诺斯·史雷格尔米勒希吹出一声哨音。“那可不是小事!”他的语调流露出某种惊奇。
“去他妈的,不是我干的!”布罗德卡吼道。
“清楚了,不是你=F的。”史雷格尔米勒希的这话听上去像是安慰,口吻却是讥诮的。他又说:“你就别费心机了,你不需要表明你的清白,那些人总能找出证据证明你有罪。”
“我是无辜的,该死。”布罗德卡恼羞成怒。
史雷格尔米勒希摆摆双手:“好了好了,不说了,”只停顿了一秒,他又说,“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妓女死了,说是我杀的。”
史雷格尔米勒希哈哈大笑,他哧哧地乐着说:“他弄死了一个婊子,一个婊子!哈哈哈。”
这肆意的笑声把布罗德卡惹火了,他跳将起来扬起右巴掌就朝史雷格尔米勒希的脸掴过去。
史雷格尔米勒希一把攥住他的手,有那么一瞬他似乎也要蹦起给布罗德卡来这么一下子,但很快他的姿势松弛下来。
“可不准再这样,朋友。”他的声音虽低,口气中却明显带着威胁,他将布罗德卡的手腕放开。
布罗德卡慢慢坐回板床上,不吭声。
“别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史雷格尔米勒希说,“杀个把婊子依照我们的法律根本算不上什么谋杀。只要专家对你鉴定,证明你精神分裂、性变态或者跟你的母亲有乱伦关系等等,你就能从牢里大摇大摆地出去,没有比这儿更容易的了,相信我。”
布罗德卡原本是很抗拒听到这种人说这种话的,可另一方面这个古怪的家伙似乎对这里的司法程序非常熟悉——反正比他本人强多了。他决定向这个牢友吐露实情,他还有什么怕失去的呢?
“我被人瞄上了,”他开始对史雷格尔米勒希讲述那个“妓女”其实是受人指使打探他的底细——而那些人很可能就是杀诺拉的凶手,然后把谋杀的罪名栽到他的头上。史雷格尔米勒希眉毛一挑,问道:“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如果知道的话,我就踏实了,”布罗德卡气愤地说,“那样我至少知道我的敌人是谁,多少能想想对策!”
这番言辞似乎让史雷格尔米勒希有些不安,他说:“你的胆子相当大,不是吗?老大,你生活在危险当中!”
布罗德卡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没兴致再多说下去,默默地盯着脚下滑溜溜的地板。
史雷格尔米勒希脱掉西装,解下领带,躺在他的平板床上,双手搁在脑后,仰望天花板,似乎在思索。后来他开口说话,目光仍没从天花板上挪开:“你有钱吗?我的意思是你是有钱人吗?”
“什么叫有钱人?”布罗德卡随便地问。
“什么叫有钱人?”史雷格尔米勒希学他的腔调,“就是说你有很多钞票哪,还是一个穷鬼?”
布罗德卡微微一乐,这还是他被关进来后头一回笑,“我是有一些票子,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清楚有多少。”
“遗产?”
布罗德卡点点头。
“我觉得这里面有臭乎乎的味道,甚至是恶臭!”史雷格尔米勒希嚷嚷着站起身注视着布罗德卡,“你知道那是什么臭味吗?是黑帮的臭味。”他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对你的银行帐户他们可比你还要清楚,相信我。”
布罗德卡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对这个可疑的家伙说出这么多,或许是因为身处在这种特殊的环境让他如此健谈,或者他有向人倾诉的需要。他苦笑着说:“对黑帮来说我的财产和我自个儿实在是不值一提。”
史雷格尔米勒希摇晃着脑袋,“别这样说,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少钱……”
布罗德卡狐疑地看着他,说:“你似乎对这些很门清嘛。”
尴尬的沉默。后来史雷格尔米勒希沉吟着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认识一些人,这些人又认识别的人,这个别的人又……,““这样啊。”
“对喽,就是这样。”
“如果跟钱的多少没有关系,那些黑帮为何干此勾当?”
史雷格尔米勒希诡秘地一笑,说道:“比如说受某些权贵人士之托,权贵们可不想把自己的手指搞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打听,只要我明天能从这里出去,你付我跑腿费,你明白的。”
“不危险吗?”
“生活中充斥着各种危险,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到十二条胡同112号史维茨寇家就能找到我,在火车西站附近。”
“那是你太太的名字?”
“不是,那是我的秘密落脚点。我从未结过婚,我是同性恋,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
布罗德卡看着这个男人,心里认为史雷格尔米勒希是个小地痞、骗子。“你怎么知道你明天能出去?”他不无嘲讽地问。
史雷格尔米勒希一阵怪笑之后反问他:“你知道拘留所所长一个月挣多少?不到三万先令,对他来说五万先令可是笔大数目。你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明晚我就能在‘赤雀’痛痛快快喝上一杯了。我们打个赌,如何?”
次日,布罗德卡的命运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上午提审的时候布罗德卡的口供和昨天没什么两样,等他回到牢房,史雷格尔米勒希已经不见了。警长建议他请个律师,不过在布罗德卡还没去做这件事之前,警长又来牢房,带给布罗德卡一个意外消息,他自由了,现有证据不足以将他继续拘留,另外还有新状况出现。
在布罗德卡的迫切要求下他被告知,大酒店的服务生亨利希向警署举报,有两个骗子,他们行事慌张,一大笔住店费都没结就从酒店溜掉了——这种事情他可不是经常碰到。由此警方展开大规模调查。
亨利希拥有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从业超过三十载的他自有一套对客人的衣着打扮和举手投足的独特观察视角,这对嫌犯的描述起了很大帮助。简而言之,按照他的详细描摹,警方勾画出那两个人的相貌,此外,亨利希还留意到那两人其中一人身上的特别之处——一块浪琴腕表,足足价值五十万先令。
依亨利希之见,不管是这块表的金钱价值还是它所蕴涵的讲究精致的精神层面都和那个男人不相匹配,于是从他们两个一进入酒店起就被他怀疑的目光盯上了。这两个男人恶意逃账离开酒店之后,亨利希看守他们的房间直至刑侦鉴别科的人到来,除获取相当完整的指纹外,还在电话机旁边的记事簿上发现一个电话号码的印痕,正是诺拉·玛寇维茨的电话,她在昨天夜里惨遭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