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睡熟了,木桩门外只有满天星星和踢嗒踢嗒岗哨的脚步响。周铁汉把双来、黑仓捅一捅,~齐凑在刘振生坐的墙角,四个人头顶着头躺在地上,两个人脚冲东,两个人脚冲西,只把脸离近点,就开起会来。周铁汉把嗓子掐细,吹气儿似的说:“铁锤儿临死的时候,嘱咐说要发挥共产党员的作用,这话虽是对着我的脸说的,我觉得咱们每个党员都有一份。”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在这种环境下支部怎样组织,可是,不论怎样,不应叫铁锤儿的话白说了。我们共产党员,不论到哪,也不应把自己忘了,而且越到危险时候,越应拿出骨气来。我想,咱四个就成立个小组,选个组长领导,同敌人进行斗争,这样才对得起铁锤儿,对得起党,对大伙也有好处。”三个头迸出三个字:“对,对,对!”刘振生接下去说:“我看就选老周当组长最好,勇敢坚定,又有办法。”双来和黑仓说:“我也这么想。”周铁汉说:“我当就我当,我先说好,咱们可不能和部队上一样,有个事就讨论讨论;以后,小事由我下命令,大伙服从,太大的事再秘密商量。”大家都小声说:“好,就这么办吧。”周铁汉又说:“眼下没别的,咱们只有两个任务:第一,不屈服,不投降,不暴露党的秘密,永不叛党。第二,团结全狱的人,互相鼓励,互相监督,谁也不给敌人说实话。”最后,他翻过身来,在黑暗中拢住三个人的手,紧紧一攥说:“我们是最光荣的共产党,谁也不能给党丢人。在这个时候,谁不怕死,谁就勇敢,谁就胆子壮;活也活得自在,死也死得痛快。同志们,共产党员身上没有软骨头,我们只有刚强志气。”
在狱里,党的组织成立了。第一次小组会就这样开完了。
周铁汉的伤渐渐好起来。别的伤号在他照顾之下,也渐渐好了。
游击队一个接一个的小胜仗,打得鬼子十分着恼,恨不得马上剖开周铁汉的肚子,掏出他们想知道的全部材料。不过,桥本是个慎重细心的人,他懂得太急了是不中用的,因此,他很有几分耐心等着周铁汉的变化。他和郭胖子曾几次把周铁汉叫了去,和颜悦色地问候几句,又把他放回狱去。先前,只告诉他什么也不要想,后来,就告诉他一些八路军打败仗的消息,而且总是说得有声有色,确确实实真有那么回事一样。并且在他的声调里面,听不出对八路军的一点恶意和仇恨,他们好像从来都是可怜和同情八路军的。周铁汉没有和他们顶过嘴,也没有开过口,以后知道总是那一套了,他也就不再听,任他蝇子一样嗡嗡去。他觉得他有个责任担在肩上卸不下来,他要争取时间,还要领导着一屋子人进行斗争。
现在是年底了。周铁汉的伤已封口结疤,鬼子看看时机已经成熟,就决定施展出自己的手段。于是,周铁汉又一次迈进跟他父亲家里一样的客厅。
又是一桌酒席,比起第一次的更丰盛,更排场。入座以后,周铁汉还是照第一次只喝一杯酒,然后就大吃大嚼起来。不过,这一次没有立刻放他走。残席撤去以后,郭胖子叼着支烟卷,在地下来回摆了几趟,鸭子似的开了口。他好像从什么秦始皇时代的徐福取药谈起,一直慢慢讲到汪精卫,后来也讲到蒋介石,一步一步讲到宁晋县来,他说他向来钦佩宁晋大队的英雄能干,对周队长尤其敬仰已久……后来,又转到人情义气等等上来。
周铁汉看着他走来走去的架势,心里着实纳闷,他今天哪来的这么大的耐心呢?
好像从来没有发愁过时间的长短一样,莫非时间对他们全是不值钱的东西?周铁汉心里也觉得好笑,这个家伙又蠢得要死,却又在尽力作假,他的演讲词明明是费尽心机编出来的,他却装着一面悠悠在想,一面悠悠在讲,真个是顺嘴流出来的一样。特别可笑的是:他几乎每转够一个圈才看周铁汉一眼,其余时间总是背书似的叨叨叨讲他的,并不管你是听还是没有听。
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周铁汉心里突然恼起来,他看透了眼前这两个家伙的心思:他们想在今天侮辱他!
要掏走他的良心!他们的心好狠!他一恼,牙关不由就咬死了,心说:费你的唾沫去吧!
郭胖子的佛经念到头了,叉开腿停在周铁汉的对面,唇嘻眼笑地说:“周队长,刚才我的意思打量还能明白?”周铁汉鼻孔里笑一声说:“明白。”郭胖子望一眼桥本,桥本和他同时点点头。又开口道:“明白就好,今天把周队长请来也没有别的,就是打算给周队长找一件事干,我们这里宪兵队上还有个小队长的位置,另外,联队部缺一个参谋,第五中队缺一个中队长。周队长,你看你……?”周铁汉猛然抬起头来,鼻孔里“唔?”了一声。郭胖子突然看见他闪闪的尖利目光,暗里一惊,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随着脸上又堆下笑来道:“周队长,你把你的意思,也亮亮堂堂摆出来,叫我们也听听你的主意,你看好不好?”周铁汉兀地立起来,指着郭胖子的脸道:“我要你不当汉奸!不给日本鬼舔屁股!别忘了你是中国人!别把你爹你妈的心肝都割着卖了!”郭胖子脸色一霎变成紫茄子,眉毛立了两立,右手掐着左手的腕子,一腔火看看要发作起来。但他看了看旁边的桥本,眉头一皱,把一口气又压下去了。沉了一下,仍然笑着脸上来,欠一欠身说:“周队长,不要太意气用事,‘太柔则废,太刚则折’,顾住面子也就该知足啦。
不错,你才来,在牙口寨很受了些委屈,伤口也犯啦,这,我们已经表示很对不住。(周铁汉见他作了个陪情的姿势)过去咱们是生死对头,今天,我们不记前仇,放你官做,总算是仁至义尽。(周铁汉又见他作了个胸怀大度的姿势)周队长,你大约也有个耳闻,我也是条汉子,喜欢英雄,爱交朋友,所以说,我特别愿意把你拉巴一下,就为的你也是条汉子。(周铁汉又见他作了个爱才若渴,礼贤下士的姿势)可是,我并不是孬包,宁晋县在我手心里,我要说句话,是杀是砍,大约没有人敢挡!(周铁汉又见他作了个大英雄的姿势)周队长,你是吃了八路的迷魂药了,蒋介石、中央军不都跑得远远的了吗?
你们凭什么?警备旅钻了山,共产党入了地,钱万里不过是个穷学生,白天你们连哼也不敢,你们……”哗啷一声,八仙桌子翻了个四脚朝天,周铁汉双手攥着拳头,两眼火爆,煞神一样站在那里:“姓郭的,闭上你的臭嘴吧!这人们不贪财爱小,不是松包软蛋,别把你的脏心烂肺跟我比。你们,呸!瞎了你的狗眼,跑在我面前卖这一套!”
桥本陡地站起来,咔咔两步,迈到周铁汉面前,翻着眼珠子说:“你的,大大狂妄!
……”周铁汉调过头来,一口啐去:“呸!滚你妈的蛋!”桥本没料到这一下,一面用袖子抹着脸,一边呜呀呜呀叫着,跳到桌子后面。郭胖子喊上三个宪兵来,宪兵搬来一个留声机似的方匣子,上面两道铁丝,一个摇把。扶起八仙桌,放在上面。郭胖子把方匣子当的一拍,一副横眉恶眼的狰狞相凸现出来:“姓周的,我给你最后一条道,两分钟之内,开口报告宁晋大队的活动情况,否则,看!过你的电!”他又当地一拍那方匣子。周铁汉觉得被当头当面侮辱自己,骂自己的党和部队,比动刑挨拷还难忍得多,他挺挺身子说:“来吧!不用两分钟。”宪兵们上来拢住他的双手,把方匣子上两根铁丝,一根箍在头上,一根拧住双脚。方匣的摇把吱吱一摇,周铁汉立时双眼前一阵金花乱爆,肚里心里,骨头肉里,不知几万支针锥一齐在那里翻搅,疼痛从四面八方里里外外一齐混串混搅起来。他张着嘴二F叫了两声,眼一黑摔倒在地上。郭胖子冷笑嘻嘻的弯下腰对着他说:“说了吧!钢铁汉子也扛不过去的。”可是,他从周铁汉的眼里看见了那不屈的神色。他的头只一甩,木匣子的摇手又吱吱了几声,周铁汉颤了几颤就昏死过去了。
一阵草纸烟又把周铁汉熏过来。宪兵们架着他转了两圈,又立在桌前了。郭胖子等他缓过气色来问道:“怎么样?”周铁汉怒容满面,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狗娘养的汉奸崽子,人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你!”郭胖子乍乍肩膀,又慢慢踱上来。他的耐性一点也没有了,积下在心头的火一齐涌到脸上,眉目间凶恶地狠笑着,他决定报一报仇,彻底把周铁汉玩弄一下,折磨一下:“你骨头硬,也不是钢铸的,钢铸的我也要火化它!你扛住一次了,你扛得住十次二十次吗?——来!”他点点手,宪兵们又搬来那方匣子。郭胖子威逼住站在周铁汉眼前,把嘴贴上脸来问道:“你是听我的话呢?还是听电的话?”周铁汉暗道:“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大丈夫死要死得值,为什么白白挨你的!”他运足气力,猛的抡圆左臂,铁扇子一样掮了去,啪的一响,落在郭胖子右脸上;又是啪的一声,右掌也落在胖脸上。周铁汉再抡起左臂时,宪兵们已经涌上来,七手八脚捺在当地,头上脚上立时缠紧铁丝;这回是郭胖子亲自动手,吱吱、吱吱一阵急响,周铁汉动也不曾动便死过去了。
周铁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狱里了。天早大黑了,只觉得浑身酥麻酸疼,好像伤了哪里,但哪里也没有伤。他累极了,马上又睡过去了。
周铁汉蹲在茅房解手,偶然手指划在地上,碰着了一个圆棍似的铁东西,再拨一下,他的眼睛一亮,一个二寸长的铁钉子拨出地来。周铁汉心里一翻,不由得看了看狱房的后墙,一线希望升上了他的脑子。他溜眼看看“皇协”,并未注意他,就偷偷把钉子插在鞋里,带回屋子来。
他比往日都心急地盼到了天黑。于是,他靠着西墙坐好,把钉子的一头用衣角包住,只露出尖儿,轻轻顺着墙缝儿划起来。他轻轻地划着,那细细的噌噌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半夜里人都睡了,呼噜呼噜打着鼾,只有门口的“皇协”,不时伸着头,用电筒往屋里照一照。每照一次,周铁汉把头一低,装着靠墙睡了,电筒一灭,轻轻的噌噌声音又响起来。
这一夜是周铁汉入狱以来过得最快最幸福的一夜。鸡叫二遍了,周铁汉把那块砖摇了摇,居然摇动了。又划了一阵,这块砖便轻轻地被抽下来。周铁汉伸进手去,在那窑窑里摸了摸,心里喜欢得又乱又跳,清凉甜蜜,简直要使他流下眼泪。他轻轻地又把砖塞进去,按原来一样放好。他爬着,捅醒了刘振生,把这个动人的消息告诉了他。
两人心火缭乱地唧唧了好一阵,天就要亮了。周铁汉最后说:“事情虽然有希望了,可是还不能莽撞,太高兴了把事情弄漏,可就毁到底了。”刘振生说:“可是,这事又不能慢腾腾的,多待一天,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咱们还是紧着干。”周铁汉点点头,把另外两个党员也捅醒,共同讨论着怎么办。马上作出了一个决议:狱里一共十七个人,把十七个人分成四组,每组由一个党员去聚头动员,把大家都组织起来,统一听周铁汉指挥,在白天也赶着掏。
天上星星一个个落下来,屋子里半明半暗。“犯人”们一个一个被捅醒了,头碰头分了四组聚在一块。好消息传遍了全屋子。人们都觉得有救了,人人都看着周铁汉,听着周铁汉,四个党员就当了四个组的组长。
周铁汉把组排成一二三四,就决定第一组去掏墙,第二组轮流在门口和窗口监视,见院里有人来,咳嗽为记。这样,白天就大胆地掏起来了。三四两组先休息,准备替换。
人们的精神都来了,哪里还有睡觉的;噌噌的声音总在悄悄继续着。不过,每当门口或窗前嗯地咳了一声的时候,声音马上就断了,掏墙的人忙把钉子塞在屁股下面,扭背靠在墙上装着睡觉;或是立刻有一个人并排儿和他靠在一起,装着闲聊些什么。等门口的人摆摆手或是吐一下舌头,钉子又拿出来,噌噌的声音又响了。
砖缝儿一会比一会加深着。
一整天又掏下三块砖。窟窿越大,掏起来越得手,第二夜鸡叫二遍的时候,墙被掏透了,只要再弄下四五块砖,就可钻出人去了。人们的心全扣上了弦,紧得怦怦乱跳。
一个说:“推开吧,推开赶快往外钻。”又两个应和道:“对!天快明了,推开钻吧。”周铁汉忙拦住说:“慢着点,跑不了又捉回来怎么办?”一个说:“管那些个呢,跑出一个是一个呀!明天说不定出什么事呢!”周铁汉想了想,坚决地说:“不能跑,咱们一乱,非受损失不可。”刘振生也说:“对,咱们先别慌,沉住气研究研究,能多跑一个咱就不让少跑一个。要这么乱七八糟拥出去,叫敌人发觉就不好办了。再说,天快亮了,正是岗哨紧的时候,城里地形又不熟,出去往哪跑呀?怎么出城墙呀?”周铁汉说:“是呀,这些问题不解决,就跑不成,咱大伙一块患难这么多天了,到这节骨跟上,不能各管各的。要走,咱大伙想好办法一块走,要死也一块死,不能光顾屁股不顾脑袋。”党员双来和黑仓也说:“对,咱大伙谁也别三心二意,都听老周的指挥,他叫咱们怎么就怎么。”
周铁汉掐住嗓子斩钉截铁地说:“我是队长,大家都听我的命令,这会谁一乱,出了岔就是大伙的命!——一会天就明了,出了狱也跑不出城。我决定窟窿先不要掏通,照原样插死,咱们白天再计划一下,天黑了再跑。好,就这样啦!”那几个性急的都不响了,找原来位置躺了下去。
天明以前,刘振生把砖又一块块插起来,命令一个人坐在那儿挡住。他见周铁汉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就劝他躺下睡一会;说他自己去人群里调查一下,看谁对城里的街道地形最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