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怕叫增援敌人追上来包围住,一直转到了太阳落,才在一个村里休息下来。
大队的积极活跃,把敌人的气焰揍下去了。小股的“皇协”再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只作贼一样,冷不防包围个村子,捆走几个人,抢些东西,又连忙跑回据点。各根据地和别的县里也同时打了不少小胜仗。鬼子兵力不够用,拆东墙,补西壁,哪里河决了口子就忙调人去堵。宁晋县几个据点里的鬼子抽走了不少,像唐邱、大营上、百尺口等据点,鬼子干脆走光了,全由“皇协”们把守。这一下,“皇协”们更出不得门了。不过,敌人整个力量还大得多,还常常联合几个据点的鬼子、“皇协”,对一个区或几个村合击“清剿”一下,大队的活动就还只能是隐蔽着,又要躲过“清剿”,又要打击敌人。
大队的小胜仗,给区小队们助了劲。二区蔡大树首先眼馋起来。一天黑夜,他把小队带到秀才营隐蔽了,等到天明,吃完早饭以后,给战士们嘱咐了几句话,就闪披着紫花棉袍,光着头顶一一他是一年四季从不戴帽子的,——腰里别上盒子,溜出门来,一直奔了“局子”,找到村里“联络员”说:“魏大叔,你领我岗楼上去一下。”那“联络员”
见是蔡大树,早都认得,连声答应“行行”,就领他去了。
岗楼在村北县界沟上,离村子大约半里地,上面住着“皇协”半个班七个人。班长姓吴.就是本地人。蔡大树两个到了楼下,那“联络员”问道:“怎么通禀?”蔡大树说:“就说有吴班长个盟兄,姓蔡的,在楼底下等着见他。”“联络员”去了,一会,吴班长空着手,服装整齐地迎下来,先给蔡大树敬个礼,叫声“大哥”,就拉住手一块儿过了吊桥。
往日蔡大树来,都是在岗楼底下说话,这次蔡大树说:“兄弟,今个咱哥儿们好好痛快一下吧,最好找个高处坐坐,看得远点,心里也高兴。”吴班长心里从来对他怯着几分,话只要说出口,没有不从的,连忙恭敬地点头说:“好,好。”便领他上了岗楼,一面吩咐小“皇协”炒碟鸡蛋暖壶酒。
到了岗楼的最上一层,中间并排着两张学堂里搬来的长方小桌。两个人对面坐下。吴班长把嘹望哨支下去,先开口道:“大哥四五个月不上楼上来了,想是队上公事很忙吧?”蔡大树说:“不忙,无非是东串串,西串串,会会盟兄把弟,敲敲铁杆汉奸呗!’’
酒菜摆上来,两个人带喝带说着。蔡大树把近来八路军气壮的事说了一大阵。看看过了中午,蔡大树一肚子酒烧在脸上,热烘烘的,就趁着酒劲儿,突然问吴班长道:“兄弟,你猜猜我今天干什么来了?”吴班长一听,摸不着头脑,只好笑笑说:“无非咱弟兄们亲热亲热。”蔡大树说:“不是。打年上咱们磕头时候,不是就说下了吗?不管谁有个一灾二难的,弟兄们结记着搭把手。今天我特为救你来了。”吴班长惊慌地说:“有什么事啦?怎么你不早说?”蔡大树说:“大队和三十一区队都在这一块呢,鬼子的气越来越弱,县界沟上的这一溜岗楼,早晚平了完事。兄弟你和我有关系,这个别人全不知道,将来怕有个误伤,就显着我不够交情啦,你们不如跟了我去的好。”吴班长面孔煞白,扒着桌沿的手,也抖抖地打起颤来,哀声央求道:“大哥!我一家子还在唐邱哪,叫中队长魏开基知道了,还有他们的命啊!”蔡大树撩起衣襟,把盒子掏出来,当的一声拍在桌面上,叉起腰说:“不要紧,有这个给你保险!”吴班长搓着两手,在地下转着圈说:‘‘还有这六个弟兄啦,他们不听话,我还是没有办法。”蔡大树笑一笑,指指盒子说:“六个人也得听它的,你把他们叫上一个来。”吴班长在楼口喊了一声,一个“皇协”持着枪跑上来,立正问道:“吴班长,什么事?”蔡大树抓起手枪,顺着枪眼向外一指道:“你们看电线杆上那两个白瓷瓶。”啪啪两声,两个瓷瓶应声粉碎,纷纷落下地去。蔡大树伸手拍吴班长一把说:“不要怕,你看救你的人全来了。”吴班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秀才营村里蜂拥着跑出十几个人,小袄包头,持着大枪,取战斗队形,直扑上来。蔡大树指一下那个“皇协”道:“把枪放下,下去对弟兄们说,把枪架起来等着,谁要动一动,我的盒子跟他说话。”那“皇协”木头一样,把枪扔在地上,战战兢兢下楼去了。吴班长转了个身,一跺脚道:“好了大哥,我现在不求别的,第一,请你让我往沟里打两个手榴弹;第二,请大哥以后把我家里人想法从据点里接出来。”蔡大树点头说:“家里的事靠给我吧!手榴弹我来替你打。”说着,抄起两个摆在枪眼旁边的手榴弹,朝围沟里投下去,咣咣两声,绕岗楼冒起两股烟来。
小队的人赶到了,吴班长放下吊楼,人们拥进来收了枪,把人押出沟外。蔡大树等人们走净,卷起炕上两领席子,顶住楼顶一戳,在下头放起一把火来。不一会,从枪眼里喷着浓烟,一层一层往上卷,看看卷到顶上了,火苗儿从顶上喷出来,顺垛口向四下吐着火舌,岗楼上好像开了’一朵大红花。
蔡大树在沟外把小队分成四个小组,命令一组奔米家庄,二组奔双井,三组奔马庄,四组奔丁村,每组各带一两个俘虏,就此走散。于是,零零落落的人影,走向四面八方,转眼之间,大地上又是一片空旷,只有岗楼的火越着越旺,直直的黑烟柱向天上伸去。等唐邱和大夫庄的“皇协”大队赶到增援的时候,岗楼早剩个黑筒子了。
再过几天,钱万里接连收到三四五各区小队的报告,有的卡了“皇协’’三支枪,有的捉了一个特务,有的把地道挖进据点去了。
敌人急急想捕捉这些“可厌”的游击队,便衣探子和冒充警察的特务,大批地被派了出来。
周铁汉在狱中得到的优厚待遇,开初两天,引起了一般“犯人”的猜疑,没有人敢接近他,没有人敢和他说话,连坐也不挨他坐了。周铁汉对这种情形很放心,从大家对他的沉默中,他感到了亲人的气息,从他们的眼色中看,他知道这是一伙不屈不挠的人,一伙红心不变的人。他心里倒有了指望,苦难中的战友不止他一个啊!他又回到自己的队伍里来了!慢慢地,“犯人”们也认清了周铁汉,也明白了他还是个革命的好同志。
汉奸们拿给周铁汉的衣裳,他并没有全穿,棉袍给了警备旅的伤号铁锤儿,小袄给了另一个伤号黑仓,棉袄也原想送给一个名叫刘振生的区委,刘振生因见他胳膊上的伤很重,屁股上的棍伤也烂着,坚决没有要。铁锤儿得了棉袍,脱给刘振生一件单军衣,大家就这样凑合着。
铁锤儿的伤是子弹打透了小肚子,只能侧歪着身子躺着,立不起来,动一动就得爬。全狱的人说他不久就完了。他自己也明白没了什么活头,成天瞪着于枯的两只眼,有说不尽的苦楚。看狱的“皇协”看他不中用,反加劲地折磨他。那天,铁锤儿爬出去解手,回来的时候,伤口骤然疼痛得厉害起来,就斜倚着墙根想休息一下。不想“皇协”上来,没头没脑照身上就是几枪托子,铁锤儿挨这几下,咬着牙捂住肚子,半天才哎哟了一声。“皇协”却又踢他一脚喝道:“还不动!”又举起枪来。这时候,周铁汉从木桩门里跳出来了,用身子影住铁锤儿说:“都是中国人,抬抬手吧。”那“皇协”顺手一个嘴巴,说:“什么都是中国人!滚!”周铁汉把眼眨了两眨,突然抡圆左胳膊,回他一个嘴巴,恶狠狠道:“我打你个鬼子禽的!”那小子想不到挨这一掌,晕头火爆的哗啦顶上颗子弹嚷起来说,“来人呐!这小子要反!”“皇协”们拥来一群,里头一个小队长似的看了看道:“石信子,惹他干什么,脑袋全不要的人了,由着他折腾去吧。”周铁汉气昂昂扭过身去,把铁锤儿抱进屋来。把他放在地上时,才见他满眼的泪水。周铁汉以为他疼得挺不住,就扶他歪在自己怀里,把裤子扒下些看那伤口。在肚脐下,靠左大腿根附近,有一个带脓带血的黑窟窿。周铁汉用指头在伤口周遭轻轻按一按,噗噗地往外冒黑JIIL泡儿。周铁汉望着,鼻子里酸了一下,就赶快低下头去,把裤腿儿扯开,从里面掏出一大块棉花,轻轻地给他擦起来,挤一挤,擦一擦,半天,才不冒黑血了。随后又在伤口上敷了一块棉花,三生自告奋勇把自己的腰带撕下一半,舒展好,就捆扎起来。扎好,把裤子提上扎起,把衣服整理好了,又摸摸他的头,试试烧不烧,就拉了铁锤儿的手攥一攥,坐在他身旁守着。
铁锤儿睁开半眯的眼,哼了两声,说:“老周啊,你休息吧,我左右是不中用了,操心也白费。”周铁汉柔声安慰他说:“不要紧,你不用惦记我了,在这个时候,我们比弟兄还亲,照顾一下是应该应分,还说什么操心!有大伙看着就不能叫你抱屈受罪,你好好养吧,慢慢就好了。”铁锤儿叹一声,两眼盯住他,攥住周铁汉的手说:“老周,以前我挺悲观,我心里明白我不行了,回不了咱们队伍了,这会,我想开了,我看见了你,我也就看见了同志们,我死也合上眼了。”周铁汉鼻子又酸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呆在一边的三生,却又涌上两包眼泪,鼻子尖儿发红。
以后,周铁汉一直守着这两个伤号,他们想大便了,就把他们背在背上,走到茅房;铁锤儿的伤重,还要替他把裤子解了,等着大便完,再给擦了屁股,扎好裤子背回来。
“皇协”们见他凶里凶气,都不敢管,反而有两个稍有良心的悄悄说:“人家这才是一家子哩,真是好样的!”
不管周铁汉怎样的细心照顾,铁锤儿的伤没有药,天又冷,一天重似一天,眼见他皮里抽肉,瘦成个骨头架子,脸上,手上,脚上都蜡一样白煞煞的没一点血色,只暴着几条细弱的青筋。慢慢地东西也不吃了,身体也爬不动了,青紫的嘴唇整日价张着,艰难地喘着气。周铁汉成天守在他的身边,尿尿,周铁汉就用手巾接住,尿罢再去拧在门外;大便就拉在屋里,拉完周铁汉再给他一把把抓出去。一天,铁锤儿到底昏迷了过去,周铁汉把他撅巴了好一阵,才活过来。铁锤儿把身子靠在周铁汉的胸前,灰白的眼睛盯住他,看了好一阵,吃力地发出一丝细弱的声音:“周同志,我不冤了,在警备旅我亲手打死三个鬼子,在这我又碰见了你……”他竭力喘着气,还想说下去,全屋的“犯人”都围上来听。他喘了好一阵,又挺足劲吃吃地说:“我不希望别的,希望你发挥党员的作用,能回到队伍去……”眼睛又望了周铁汉一下,头歪在他肩上,灰白的眼珠定在中间,眼慢慢合起来。屋子一阵沉寂之后,浮起一片轻声地叹息。
周铁汉双手抱住头,坐在地上,一句话不说,只是闷着头想,想,想。起初,他的脸是怒冲冲的,后来却变得安静了。三生坐在他的对面,含着泪珠儿,看着他的脸色,看着他的变化,看了许久,不知心里怎么一转,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他想知道一下周铁汉心里正想什么。可是,见周铁汉那个出了神的样子,想问又不敢开口,便在自己肚里乱猜起来。
他想,周铁汉一定又是在想:铁锤儿死了。为什么死了?因为铁锤儿是好人!——以后,就一定想起很多好人来:那个永远活着的张子勤,那死在西丁村街上的李成一伙;再以后就想到我的老娘,想到小菊,想到这些人死的死,受罪的受罪,他生了气了——看脸上那股火!——再后来,又想起他们大队上的人,什么钱大队长啦,丁虎子啦,干巴啦,听说还有什么副政委啦,二小队啦……一想起这些人来,他心眼里才又踏实了。不,也许急着要看见他们,大伙见见面,亲热亲热,可是,却见不上,那么他准是伤起心来,快要哭了。……不,我干哥是个不哭的人,他讨厌哭。那么,他准是闷住头在想往外逃的法呢。……是了是了!铁锤儿不是告诉他说,党员……要回队伍上去吗?……
三生这样想着,心里不觉喜欢起来,好像有了什么把握似的,眼泪也干了。
这天天黑的时候,周铁汉凑近刘振生,把嘴贴住耳朵,轻轻问道:“这狱里有多少个共产党员,你知不知道?”刘振生抚着头想了想说:“我只知道裴家庄的村副双来是,部队上只觉得警备旅那个黑仓像,不过,都没有谈过。”周铁汉又问了问过去这两个人的表现,是不是给敌人说了实话?是不是叫过苦?埋怨过人没有?流过眼泪没有?刘振生说:“都还扛得挺结实。”
周铁汉又爬过去,和黑仓嘀咕了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