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周铁汉哪里还睡得着,心里前思后想,不住调个儿。往前想想,心里火辣辣地充满了兴奋;往后想想,心里又冷乍乍地叫人害怕。特别刚才的事使他越想越怕,真危险得不得了!真的一拥跑出去,他东我西,七零八散,一定要叫敌人捉回来,顶多道熟的碰巧跑掉一两个。可是,得这么个机会,是多么不容易啊!一次不成,再想有这一回,是万万没有的了。那一来,多少个革命同志便永远葬送在郭胖子手里,永远葬送在自己的草率和错误里。想到这,周铁汉觉得必须定出几条纪律来,没有纪律,就难保团结得好,难保不犯错误。
一阵风从窗口刮进来,打透每个人的身子,周铁汉不禁打起一连串冷战,几个人同时扯紧了被子。被子太小,又都想多盖一点,你也拉,我也拉,刺拉一声,从中间裂开尺半长~道口子,破套子灰塌塌露出来。周铁汉抬身看了看,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下城墙的绳子还没有啊,被子不正可以变成绳子吗?
不知是太累了,还是心里踏实了些,周铁汉到底睡着了,差不多在傍黑吃最后一顿饭时,才猛一机灵醒过来。
吃过饭,天就黑了。屋里虽然没有说话的,只听那塞寒率率的声音,便知人们是多么焦急和激动,连手在地上爬,轻轻的咳嗽都充满了紧张。周铁汉望了望门外的岗哨,就派人在门口监视好,让大家靠墙团团坐在一起,被子盖在脚上;郑重严肃地宣布了三条纪律:“第一,绝对听指挥。我们现在就是军队,队员听组长的命令,组长听队长的命令,一级递一级,坚决服从;第二,不管出狱不出狱,出城不出城,不许单独跑散,不准自由行动;第三,严格保守秘密。这三条,谁要违犯,队长、组长和每个组员都有权勒死他!”屋子登时静下来,好像散铁在暗暗熔铸成钢块。
刘振生已经把向导调查着了。双来组里有一个原来是咱们内线关系的人,名叫连珠,在城里过了二三年,对城里街道、城墙工事、岗哨情形都很熟悉。周铁汉喜欢极了。
趁着夜色,一面叫人们轻轻把四床被子撕成布条,拧成绳子;一面把连珠叫在跟前。和他细细规划越狱出城的路线:怎样避开敌人的岗哨,从哪上城墙,怎样逃出警戒线。两个人一直商量了好半天。
半夜的时候,越狱计划定出来了,一把粗三丈长的大绳也拧成了。周铁汉把小组又调整了一下:自己带四个人为第一组,连珠就拨在自己一块;黑仓带三个人为第二组,后面跟着;双来带三个人为第三组,跟二组前进;刘振生带三个人为第四组,算作后卫。周铁汉再一次宣布:从出狱到出城,连出城以后,都要按这个次序,谁乱了,就拿纪律制裁谁。
一切都准备好了。墙根下的窟窿慢慢掏开,周铁汉等岗哨又换了一拨新的,就下了命令往外爬。周铁汉第一个钻过墙去,正是一家的外间,里屋还点着一盏灯。周铁汉借着灯光,第一眼看见了锅台上一把菜刀,忙抄起来,紧握在手里。随即告诉第二个钻出来的连珠,让他传给后头的人:一律不准往外跑,先在这院里赶快找家伙武装起来。说完,一步闯进屋里,一条炕上睡着一个老头和两个女人。周铁汉上去把老头的脑袋一拨,把菜刀去那眼前晃了两晃说:“不许嚷!”老头刚从梦里惊醒,睁着眼不知是醒是梦。周铁汉告诉他说:“不用怕,我们是八路军,今天来劫牢救人,也不杀你也不抢你,只是要请你委屈一下。”说着,就叫进黑仓等三四个人来,找了些索子麻绳,把炕上三个人一齐捆起,嘴里堵上手巾棉花,又把他们一顺儿放在炕上,上面又压上些桌子,箱子,杌墩等一堆家具。然后对住老头的耳朵说:“委屈一下对你也好,明天鬼子来了,不连累你。”
人们一组一组都钻出来了,各自找到了一把武器,有拿扁担的,有拿铁锨的,有拿擀面杖的,有拿火铲的……周铁汉开了大门,连珠带着路,贴着墙根,钻了一条小胡同。
弯弯曲曲,东拐西拐,也不知钻了多少小胡同,串了多少房檐,最后拐进了一个大庙后头的水坑。连珠停下,指着眼前的城墙对周铁汉说:“这就是西北角,你看,从那条小道绕过去就是跑道,跑道口上有个小岗楼,是‘自卫团’把着,两边的大岗楼上都是t皇协’;咱这一溜人一块去,准叫楼上发觉了,要嚷叫起来可就糟糕了。”周铁汉凝住神想了想说:“咱充充宪兵队行不行?”连珠想了下喜欢起来说:“行是行,可得胆大能唬人的。”周铁汉说:“走,咱俩去,我在头里!”扭过身去对刘振生说:“你先掌握队伍,听着城上拍三下巴掌,你们就不言不声摸过去;听着城上响了枪或是打起来,你们就一个猛劲冲上去。反正是最后一关了,怎么也得过去。”说完,推了连珠一把,菜刀贴住腕子.一直上了跑道。
天黑漆漆的,人只能影影绰绰瞧见个黑影儿。快上城墙了,小岗楼上叫了一声:“干什么的?”连珠才要答言,周铁汉拉他一把,止住他,一直走上去。岗楼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迎上来,叫道:“谁?口令!”周铁汉粗声横气的说:“咋呼什么,宪兵队!’’那人迟疑了一下,柔声说道:“怎么半夜里还出来?”周铁汉道:“出差!’’说着,抢近那人跟前,一把夺了他的大枪,举着菜刀横在他脖子上叫道:“嚷就砍了你,我们是八路军!’’那人咚的跪下,轻轻哀求道:“八爷饶命吧,我们是‘自卫团’逼着来的……,’周铁汉问他岗楼上还有人不?他说还有他个邻居,刚睡着了。周铁汉叫不要惊动他,抓住脖领子提他起来问:“下城往哪好下?”“自卫团”说:“@WL都一样,一般高。”
这时连珠已朝跑道下面,拍了三下巴掌,一溜人影一个接一个摸上来。周铁汉让连珠看住“自卫团”,亲自选了个垛口,把大绳撒下去,攥紧绳头,按小组次序,把人一个一个系下了城墙。
最后,把连珠也系下去,城墙上只剩下周铁汉一个。他把菜刀插在腰后,叫过那“自卫团”说:“来,攥住绳子,把我系下去!”周铁汉扒住垛口,两脚蹬住城墙,双手抓住绳子,嗤的一声滑下来;刚刚滑到半腰,上头松了手,咕咚一声,周铁汉仰天摔了下来。
幸好黑仓和连珠正等在那里,用手托了一把劲,没有摔得太重。周铁汉早忘了疼,大家跳下护城河,你推我拉,一齐越了过去。
天上的星星灿灿放光,虽是黑夜,人们放心地迈在平坦的大平原上,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胸是多么激动,多么畅阔啊!周铁汉带着人们,一步不停地朝东北方向跑着,他没有腿酸,也没有气喘。一股劲地跑着。他不是怕敌人追来,他是在着急,他恨不能一步就迈回自己的家一一那有着亲爱的同志们的宁晋大队。他真是蛟龙归了海啊!
后面,人们紧紧跟着他,一步不落。
近黎明时分,周铁汉的一队人赶到了马庄。周铁汉搭膀梯,把三生托上墙,跳进院子来。三生借星光定神一看,院子空落落一片荒凉。上前走两步,见原来的两间北屋,哪还成什么北屋,只剩黑烟忽忽几道残墙断壁,早没有顶子了。只有小西屋门框上吊块麻袋片子,好像还住着人。三生疑心道:“这还是我的家吗?”愣了好久,才走上去敲敲西屋的窗棂,轻轻问道:“里头有人吗?”里头忽然传出一个安静又十分衰弱的声音道:“谁呀?等等我给你开门去。”三生听了有几分熟,可也有几分生,更疑惑起来,问道:“这还是小菊的家吗?”里面愣了一下,惊异地说:“小菊的家?——是啊。”周铁汉忽然从天井里转过来,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墙头上就能迈进人来啦。”
门开了,麻袋片子一挑,钻出个白发苍苍的人头,叫冷风一吹,又缩回去一半。只听她说道:“你不是老马呀?”周铁汉和三生双双扑上去,仔细盯住她看起来。老大娘不知怎么回事,也愣愣地看:看他们。三生忽然向前一栽,抓住她的双手叫一声:“娘!”就扑跪在她的身上。周铁汉也挤上去说:“干娘,是你呀?”老大娘忽然浑身一抖,缩起身子,往后躲了两步,一时说不出话来。周铁汉道:“干娘,别怕,我是铁汉,这不就是三生。”老大娘慢慢又探过身来,用力睁着昏花的眼,朝周铁汉望着。周铁汉继续说:“我们是从城里跑回来的,外:头还有一块来的好些人哩!”老大娘抖抖的把双手伸过来,重重地说:“我不怕,你们就是鬼,我也得睁大眼珠子好好看看你们!”她揪住周铁汉的胳膊,拼命地往怀里拉,脸也凑上来。周铁汉连忙说:“干娘,我们不是鬼,你看这不天快明了。”老大娘凑近周铁汉的下颌,狠狠地看了一阵,突然往前一扑,周铁汉忙一把搀住,只听她嗓子里咯咯的一阵响,却哽住哭不出声来。在黑暗里,一股滚热的泪水,洒在周铁汉的手上。
周铁汉强压住心酸,让三生把他娘搀进屋去,自己把小栅栏门开了,把十五个人领进院来。老大娘擦着泪,打着火石点上了灯。周铁汉把人领进屋展眼一看:西南角盘条小土炕,东墙根垒个锅台,北头地上放满着水缸、瓦罐,还有一堆棒子核,破破烂烂,真个像一间光棍屋子。就皱了皱眉,从院里抱来两抱干草,铺在地上。对人们说:“大伙先坐在这暖一暖,沉沉再想睡觉的地方吧!”人们都坐下来,炕上地下挤了个严严实实。老大娘和三生坐在炕沿上,正匆匆讲着怎么逃出城来的事。周铁汉想了想,就抱来把柴火,想蹲在灶下烧水。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小菊,回过头问道:“于娘,小菊呢?”
老大娘望着他,叹了一声,眼泪又流下来,呜咽着说:“抓走你们那天,鬼子把房子点着了,小菊帮我从北屋往外抢东西,叫一个鬼子拎起来扔到火里去了。”三生说:“怎么,扔到火里去了?”老大娘说:“是啊,我在一边眼见她在火里仰着,还直伸着手喊叫呢,像是叫人,我也没听清叫的什么!”三生一头栽在娘怀里,又呜呜地哭起来。周铁汉眼圈一红,低低头叹一口气说:“干娘,甭想这些了,我们将来一定要给她报仇!”老大娘突然怒气冲冲起来,腾地往起一站:“铁汉,你叫我什么?”周铁汉惊慌道:“怎么,这还叫差了?”老大娘站着前一栽后一摆,久久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摇摇头,咬咬牙,撩起衣襟把眼印了一把,拉住周铁汉的手说:“孩子!一年三百六十天哪,我一肚子话憋了二十五年,我早就想跟你说,老是不敢,今个,我不怕了!孩子,你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哇!……”她抽把鼻涕,抹抹眼泪,把铁汉又往怀里紧拉一把:“孩子,你坐在炕上,听我从头把这个仇根说一说:为娘我怀你三个月的时候,周岩松快四十岁了,还没儿子.那大个家业眼看没人承受,把他急坏了。那时候,你爹因为还不起他三斗麦子,正给他家扛长活。周岩松悄悄对你爹说:要是生下个男孩来,就给他抱过去,算是他的儿子。
许给咱:麦子不要了,另外给七块现洋。孩啦,一穷二怕,把你爹逼得应了人家,说定的,以后不管海枯石烂,不准对人说。从那天起,周岩松小婆就填起个大肚子来,逢人就说是怀上孩子了。那年八月十三你落的草,孩啦,一块现洋一斤肉,人家就把你抱了去了。街上人们问,咱家还得说,生下来就死了,送了乱葬岗子。”周铁汉昏昏噱嚎听她说着,三生也抬起汪汪的泪眼,都人了神。老大娘继续着:“不承想,生你第二年,周岩松小婆子真坐了月子,养下那个玉亭来。从那以后,孩啦,你在他家眼里,简直狗也不如。十来岁上,你就拔草打菜,下地干活,跟长工短工一块出,一块进,一块吃,一块睡,没一丝儿疼过你。你爹回来一跟我说,我心里就像刀子一剜一剜似的难受。三天两头的趁拔野菜到地里去找你,家里做下好点的,就给你捎上块,见你哭了,就劝几句,衣裳破了替你连一连,见你野菜打不满筐怕回去没法交代,我把自己的倒给你。孩啦,为你我把心都使碎了,可是心里话,一句也不敢透;你爹跟人家说好的,透了半点风,一块现洋要还十块不算,还送咱衙门里打官司。甭说县官是人家亲娘舅,就是别人,也没咱母子的活头。可是,倒也没有白服侍你一阵子,背着人。
你认了我个干娘,就那么着我心里也喜欢得不行。”
屋子里静悄极了,全屋人们都屏住气,支起耳朵听。
“后来,不知怎么周岩松知道咱家待你好了,狠心贼呀,他就能那么手黑!他诬赖你爹偷了他家衣裳,打了他两个死,送到区上,不到五天,就死在送县的道上了。那时候,要不是看着你,要不是还有三生和小菊,娘也就不活着了。”
老大娘仇恨交加,尽管擦了又擦,眼泪还是流个不干:“从那以后,你也大了。看你那个血性样子,他们不放心,十六上,把你赶出了关外,上了煤窑。那一段日子吃的什么苦,受的什么罪,挨的鬼子什么欺负,你都是跟为娘我说过的,听着你说,我心里都打战,量你自己也不会忘了。”周铁汉沉重地点点头。“二十一上,你打了日本工头,闯下大祸从煤窑上跑回来。周岩松损你,骂你。逼着你走,你一赌气才参加的八路军。’’
老大娘越说越气,连头上白发,也震震抖着,像是要乍起来一样。屋子里还是那么静。周铁汉闪着大眼闪着泪,不时地挽挽袖子。老大娘紧接下去:“这几年,周岩松装着跟八路军来回晃着,脸上老实多了,可是心里更狠更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