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柱子刚醒来,坐在炕上眯着半睡不醒的一双眼,呆呆出神。刘一萍突然问他:“你说咱们要起个‘良民证’,能不能起?”锁柱子醒醒神说:“托联络员到据点里多花个钱,也许行。——哎,咱们起‘良民证’干什么?”刘一萍把自己的衣襟抖了抖:“有了‘良民证’,敌人来了,把枪一插就是老百姓,敌人走了,把枪一背又是八路军。这个年头是有力用力,无力用智。”
院子里突然黄鼬拉鸡似的两声怪叫,把刘一萍吓得寒毛儿都一根根乍起来,红嘴唇立刻变作干树皮。锁柱子第一个持枪跳出来,只见两扇大门敞着,满囤臂里搂着枪,满脸青灰的张着大嘴在门口愣着,像刚才见着了什么骇人的魔怪。锁柱子问:“你怎么回事,叫唤什么?”满囤好像才还过魂来,指着门说:“‘皇协’,‘皇协’进来啦!”战士们乱急急在门口聚了一堆,乱问:‘皇协’上哪去了?”满囤说:“见我在这拿着枪——跑啦!”刘一萍说:“坏了坏了!”锁柱子说:“准是敌人包围了,咱快冲吧!。”又指着满囤说:“哎呀,多亏‘皇协’也没经验,换个别人,一枪不撂的你这!”战士们都乱了营,乱哄哄说:“别埋怨啦,快说怎么办吧!”锁柱子说:“冲!”挺着刺刀就要往外闯。刘一萍一把拽住他道:“站住,你暴露目标去呀!”锁柱子说:“目标早已暴露了!”刘一萍搓着手在院里转了两圈:“不准冲,出去就是送死!‘皇协’只看见咱一个人,还不要紧,趁早快点下洞,快,下洞下洞!”伸手把两个战士就往东屋推。
糠篓子挪开了,拨开一层浮土,揭开两块木板,黑洞洞一个窟窿张着嘴。刘一萍一个一个把战士推下去。正推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拉住满囤的肩膀说:“快爬墙跳到西院去,告诉我家里,把我那两件紫花衣服藏进炕洞里。”满囤矇朦腾腾背上枪,跳上草垛翻过西墙。最后只剩下他和锁柱子两个人了。锁柱子把房东老大伯叫了来,刘一萍催他说:“你快下吧!”锁柱子说:“你先下吧,我在洞口上。”刘一萍慌急嘱咐那老大伯说:“三叔,把洞口盖上就上我家里去躲躲吧。”说完也扑通跳下去。西院房上两声枪响,一个手榴弹咣的炸在北屋顶上,老大伯用手一推,锁柱子也跌下洞去。接着听得见木板响,土刷啦刷啦落下洞来。洞口盖死了,洞里漆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只给人感到有半人高一个圆筒子,人一个一个蹲在这筒子里。
“皇协”和鬼子房串房接近了这座院子。又投下两颗手榴弹,不见动静,几个伪军先跳下院来。在北屋里,老大伯被抓到了,一阵雨点似的枪托子落在他的头上,喝问道:“八路哪去了?”老大伯说:“刚才在西院跑了一个来,待了一会又跳到东院去了。”
“皇协”们上东院去了几个,一会回来说:“没有。”一个鬼子从北屋乱草里又搜出一条米袋,里头盛着半袋谷面,就叽里呱啦嚷起来。一堆鬼子继续拷打着老大伯,剩下的就院里屋里乱戳乱挑起来。
糠篓子被一脚踢倒了,浮土下的木板咚咚响了两声,随着一声怪叫,一群鬼子围上来,木板被揭开了,黑洞洞的窟窿张开嘴。鬼子们还未顾得欢喜,一颗手榴弹飞上来,咣的一响,三个鬼子的血流在洞口了。
处在绝地的人是挽救不了的。鬼子投下去两颗手榴弹。刘一萍正抖着全身,躲在锁柱子背后手足无措,猛然眼前爆了两个大火花,轰隆,轰隆!碎土从顶上纷纷落下来,刘一萍被震得眼迷耳叫,模模糊糊觉得头上被划开一道口子。他向前爬了两步,一下子摸到了锁柱子的死尸,弄了黏黏的两手血,又使他缩住了。他现在糊糊涂涂觉得:完了,大概是完了。……
鬼子在外面大声地喊,让里头的人上来。可是,他们的声音传不进去,里头的人都被炸弹震聋了。于是,他们投进了两颗瓶子似的毒瓦斯,霎时,狼烟弥漫,地洞成了个灶火坑。
满囤在西院里被鬼子用刺刀逼住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大枪藏在草里,只把“良民证”吊在胸前。鬼子翻翻他,什么都没有,又看看那“良民证”,用枪戳了他个屁股蹲儿,就再没有理他。
鬼子们正等着烟消了好下洞取枪的时候,村外枪响了,一排子紧接又一排子,鬼子们不摸情况,叽里咕噜几声,一哄全走了。——赵福来带了七个人从曹庄赶来接应。
可是,他们太晚了,从洞里把人拖上来时,一个个鼻青眼肿,紫舌头吐出在唇外,身体却早僵硬了。
钱万里和薛强与三十一区队在赵县开了一天会,把斗争方式和怎样配合的事作了讨论,第二天,拉回霍家庄来。就在这天半夜,罗锅子领了赵福来几个人回来了。赵福来呜呜哭着,把刘一萍小队的不幸事件作了详细报告。
钱万里叫金山把赵福来几个找房子安置好以后,就坐在炕角,靠着墙,双手托住下巴沉思起来。薛强在地下走来走去,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有时也禁不住深深抽一口气。
金山、玉柱都坐在炕沿上,四只眼碰在一块又忙躲开了。他们谁也不哼不动,大气不出,像是怕惊醒睡着的孩子一样。桌上一盏黑油灯,壁上四张人影儿,听不见鸡鸣狗叫,听不见风刮树响,窗外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不是阴天了。薛强几次用眼睛看看钱万里,钱万里总是那一个姿势:双手支住下巴,两肘支在双膝上,沉思看,一动不动,像一个穷苦的老乡,正愁明早揭不开锅一样。他几次想跟他说话却又哽住了,他觉得不应打扰他,应该放他想下去。可是,到底忍不住了,他望见钱万里眼里滚着泪,莹莹地滚来滚去。只是不掉下来。他说道:“老钱,算了,现在重要的不是难过,是该想法记住这个教训,以后不再重犯,失败是成功之母,以后,我们或许学会怎样打胜仗了。”钱万里用袖子把眼角印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沉思着。又好半天,他欠欠身,对金山说:“给我打盆凉水来。”
凉水打来了。钱万里下了炕,挽挽袖子,掖起领子,把手伸进水里,大捧大捧地往头上浇着,一面浇,一面狠狠地擦,擦罢,又把脖子、耳朵、鼻孔都洗净,掏过,把眼睛也揉了又揉,然后才用手巾擦干,挨炕桌坐下。他好像要干点什么,却又伏在桌子上没有动。薛强凑上来坐在他的对面,钱万里抬头看他一眼,叹一声说:“人往往在流了血以后,才知道教训的可贵。”薛强不开口,等着听他下面的话。钱万里停了一阵,接下去说:“从这次事件里,我开始觉悟到自己的两大错误:第一,在坚持斗争方针上我偏了右,我只强调了隐蔽,强调了不刺激敌人,缩小目标,没有强调斗争,没有注意用打击去压低敌人的凶焰,用胜利来提高部队的士气。结果,我的右倾情绪助长了刘一萍的右倾情绪,把他送上了绝路,也使得部队直到现在还是萎靡不振,抬不起头来;使敌人倒更加疯狂,毫无忌惮了。说到这,使我想起周铁汉来,他虽然多少有些盲动,精神上却是积极的,他反对单纯隐蔽,他看到了不打仗光隐蔽就要自己消灭自己的真理。而我,当时却没有留心研究他的话,以至才有今天。第二个错误,是我迁就了刘一萍在和平环境下的某些长处,没有充分估计他小资产阶级的脆弱性,把大‘扫荡’那天他的错误,当成毽敌情过分严重时的偶然表现。以后,我虽然几次犹豫过他的地位,可是,没有决断地凑合下去了,结果把他们几个人一起葬送了。革命,流血牺牲本来是免不了的,但是,他们的牺牲太不值得,太没有价值,这简直是罪恶,是耻辱!”
薛强看着他激动的脸色,心里生出了一种惊异和赞佩,他自从和钱万里同事以来,只见过他的静肃沉默和深思熟虑,还没有看见过像今天这样的激动。不错,他过去是有着逢事犹豫、自信力不足的缺点的;在今天,他好像变了,连声调也变了,他透出一种新的力量,从心上又打开一扇新的窗户。于是说道:“我听了你的话很高兴,咱们的谈话很有收获,在过去,在反对右倾情绪这个问题上,我也是不明确的,因此,责任不只是你的,同时也是我的。不过,问题不是在弄清责任,而是我们把毛病的根源抓到了。以后去掉这个病根,采取主动,积极斗争,我们就会胜过敌人。——我们今天最宝贵的收获就在这里。”
钱万里想了想,咬起牙来点了点头,恨恨地说:“输了,输给敌人好几次了!”说完又咬起牙来点了点头。薛强心里明白,这咬牙点头,要换个别人,就是擂桌子瞪眼。他明白,今天的事件,不光是引起了钱万里的反省,也刺痛了他的自尊心。这种自尊心,是带兵打仗的人通常有的,在八路军里很普遍的,尤其是干部和共产党员,他们把不管什么样的失败都看成是自己的耻辱,党的耻辱,八路军的耻辱!他们差不多都经不住这种耻辱的刺激,他们十个就有十个是在这种时候暗暗在心里宣了誓,誓词大概很简单——报仇!
言已宣下在心里了。
钱万里从金山那里要来小黑布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黑皮的活叶本子,打开摊在桌子上。这时,他忽然升起一种生疏之感,他觉得这本子已经好多日子不动它了,多少日子呢?细想想,大约是从大“扫荡”开始以后,就再没有动过它。这本子上,过去记着敌情的变化,敌人的活动规律,以及工作计划和日程等等。钱万里把它从头看了看,翻开新的一页,写了些什么,就派金山把罗锅子、曹得亮,连瞪眼虎都叫了来;一面记,一面听他们报告着今天各据点的情况。
副政委薛强重又把队伍调整了一下:把一小队拨四个人给二小队,警备旅排长胡在先代理小队长;孙二冬只好留下来代理二小队长。一区小队另派了刚养好伤的过去二中队一排长李茂林去当小队长。把党员也调剂了一下,有一些调到二小队来了。
这一夜,大队就确定暂不分散,看情况变化再说。战士们听了,心里都乐滋滋的非常高兴。
周铁汉和三生被押到牙口寨据点,关进黑屋已经三天了。
牙口寨驻着一个鬼子中队。中队长叫野茨,长得熊一样的个子,滚圆肥胖,浑身蛮气,那双臂好像从来不能垂直,牛鞅子一样挂在肩上,胳膊肘朝外张着,就是平时在屋里,哪怕夏天,他总是穿着大皮靴,扎着武装带,挎着洋刀,好像随时都准备出发去打仗。一双黄溜溜的恶眼,两道卧眉,尖鼻子朝上翘着,一看便是个傲慢矜持、凶狠险辣的家伙。
因为第一天周铁汉的强硬态度把他激恼了,他决定拿一手厉害的,把周铁汉的“凶气”挫折下去。在一座三问打通的大厅里,靠东头摆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面除笔墨之外,还放着半个桌面大的一块绿玻璃。屋子四周满靠着杠子、棒子、香火、皮鞭等各式刑具。地下泼些水,湿漉漉,阴森森,衬着两列黑衣军警和几个持刺刀的鬼子,亚赛一座阎罗殿。野茨首先提来两个从乡村里抓来的“嫌疑犯”,不问青红皂白,扒去衣服,只一顿棒子乱戳乱打,直把两个人打到遍身烂紫,瘫卧在地上动不得的时候,才命令把周铁汉倒剪双臂,押上来。
周铁汉一迈进这座大厅,就感到一股阴风的侵袭,寒毛不由得竖起来。他站在屋子正中,用眼看了看四周,看了看瘫在地上凄惨呻吟的两个人,又望了望桌子后面铁板着脸的熊鬼子,心里想道:原来人间真是有阎王殿!野茨等周铁汉把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都看完了,便开口问道:“你的,什么军队的有?”周铁汉瞪着眼不说话,心想:他不知道我是八路军?旁边一个黑衣服的家伙说:“愣什么,你不是八路吗?”周铁汉道:“你知道了还问什么?”野茨看他一眼,用笔在纸上画了些什么。随后又问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哪里人,周铁汉都一一照实说了。又问:“是不是共产党?”周铁汉挺一挺胸脯高声说:“当然是!”野茨又看他一眼,用笔记下了。最后问宁晋大队现在还有多少人,常在哪一带活动。周铁汉立在那里,两眼向上翻着,想了好久,觉得怎么说都不好,便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再问,有多少枪支弹药,用什么方式活动。周铁汉想了想,还是怎么说都不好,又摇摇头说:“不知道。”再问主官是谁,宁晋县还有哪些队伍,警备旅现在哪里。周铁汉仍是摇摇头说:“不知道。”野茨从桌子后面跳起来,大皮靴点地,咔咔几声,跨到了周铁汉面前。可是,他一见周铁汉钢铁似的身躯,满脸坚硬的线条,他又倒回两步,右手按着刀柄,恶狠狠瞪圆黄眼吼道:“什么的知道?”周铁汉悠闲沉静地站在那里,像看戏法似的看着野茨,心说:看你这蠢家伙,能把我怎么样!野茨挥一挥手,四个军警每人提一根棒子,围周铁汉站了个四角,周铁汉屁股上首先挨了一下,他转过身去看时,第二棒子又落在屁股上,他侧过身想躲第三棒子时,背后已经挨了第三棒了。他明白了,他没有办法躲过这有着长久训练的四根棒子,他干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咬着牙挨。一会,他觉得屁股上湿黏黏的,两腿一酸,摔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