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还没有挨近周铁汉,就被一个鬼子抬腿踢倒了。她马上又爬起来,仍朝这里扑,又第二次被踢倒了。她还要往起爬,鬼子赶上去没头没脑给了她几枪把。于是,她倒在那里大声叫着“铁汉!铁汉!你不能走哇!”周铁汉翻回头去说:“干娘,放心吧,我不要紧的,我还能回来。”老大娘猛然又站起来说:“铁汉,我的好儿子,我不是你干娘,我是你亲娘呀!”她又第三次被踢倒了。红鼻子又上来催说:“周队长,早晚是一趟,快不如急,看这个更难受,不如干脆点。”周铁汉说:“好!你们什么都知道了,走吧!要哆嗦一下,不算共产党!”
周铁汉被架上了大车。随后,三生也被押出来,架在另一辆车上。
大车出村以后,周铁汉看见,在村西北角上升起了一团黑烟,一直冲上天去,老大娘的房子被点着了。
二十
一九四二年的大秋是个歉收年景,苇子似的高梁,贴着地皮的谷子,都收割起来了。饥荒年头的大秋也容易过,只几天,便地净场光,平原上又是一望千里,除去村庄和树木以外,净是光秃秃寂寥寥的一片。老乡们都摇头叹气,愤怒地骂着:“老天爷也当了汉奸!”
周铁汉被捕的消息传到了二小队,刘一萍不禁暗暗吃一大惊,他悄然坐在副政委薛强的一旁,察看着他脸上的颜色。薛强的脸上确实很沉痛,绷得很紧,眼也瞪圆,看看钱万里的信,想一想,然后又看,有时看得出他在暗自咬牙,有时低下头去深深地沉思。半晌,他伸出拳头在桌上擂了一下,用沉重的调子说:“损失是损失了,但是要叫战士们记下这笔账,记下这个仇,同时,也记下他的教训。不过,周铁汉是个共产党员,他会永远记得党给他的教育,他会给我们争来光荣的。”刘一萍见他不说了,就贴近点小心地问道:“副政委,咱们是不是再分散开好些?”薛强看他一眼说:“为什么?”刘一萍一字一板地说:“根据当前整个形势估计,敌人的‘清剿’还未过去,为了保存力量,减少目标,避免无谓损失,以分散活动为最恰当。而在这种环境之中,越分散得零星,就越能避免损失。”薛强顺着他的声调答道:“根据当前形势估计,不仅敌人的‘清剿’还未过去,而且还会更频繁,更残酷,花样也更翻新,手段也更毒辣。可是,难道现在我们不叫分散吗?难道我们的目标还不够小吗?从大‘扫荡’到现在两三个月了,我们还没有动敌人一根毫毛,连个特务都不曾捉。怕只怕我们的目标倒太缩小了。”刘一萍不禁一阵脸红。薛强又看他一眼,发现自己的话不免尖刻了些。可是,他认为这不是妥协的时候,还必须把前些日子的话再重复一遍。他缓一口气接下去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种危险,两种危险都在我们自己内部,而不在敌人方面。一种是麻痹大意,一种是害怕逃避。前一种是不看条件,盲目的乐观;后一种是过高地估计了敌人,却小看了自己。而在目前说,后一种是最主要的。如果我们能避开这两种错误,主动地干起来,我们便会立在不败之地。但是,在我们的队伍里,却有些同志过分宝贵自己的生命,整天为如何保住自己的命想得昏头昏脑,却没有把自己的命和广大战士的命合在一块看。
因此,他就看不见自己的力量和前途,结果不但不能保住自己的命,他还会把同志们断送了的。——刘一萍同志,周铁汉的从受伤到被捕,对我们有一定的教育作用。但是,不能因为这一教训,就认为我们还应该分得更零星些。过去我们分成三一群,五一伙,主要是便利挖地道,建设基点村。今天,地道已有了好几个,就不应再分散了。”刘一萍红着脸想了一阵说:“并不是我右倾,我的主要意图是以防万一,分散了,人熟地熟,又轻便又灵活,即便一个组损失了,还有好几个组,不至于叫敌人一网打尽……”刘一萍的话还没有说完,薛强就打断他,用慢慢的但显然是不大耐烦的声调说:“同志,我们是军队,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我们的任务是打鬼子保家乡,不是为了藏,你最好是少想些损失损失,多想些怎样打敌人,争取胜利吧!”刘一萍闭着嘴不说话了。
薛强看看天晚了,把怒气消了消,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油印的文件,用指甲在上面弹了两下,递给刘一萍说:“这是分区来的战斗通报,不少县开始打胜仗了,人家都在创造胜利和经验了。——你看看,然后给战士们传达一下,附带把周铁汉的事也给大家解释解释。”刘一萍闷着头嗯了一声,把文件接了去。薛强把身上东西检查了一下,抖了两抖,又用手巾把脸擦了擦,突然伸手在刘一萍肩上轻轻一拍,用十分轻松的调子说:“注意,解释的时候不要哭丧着脸,总哭丧着脸多泄气呀!我们应该学会乐观,让大伙都乐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有前途的。好,天不早了,我马上去大队长那里看一看,大约明天就回来。这里的事你可多留心啊!”薛强明亮的眼睛闪了几闪,嘴角上微笑着,满脸浮着愉快。他的愉快,常常能鼓起战士们的勇气和精神的。最后,他又加几句道:“把情况掌握好,有便宜就捡。要记住一条道理,只要是主动,打糟了也受不了什么太大损失。”
天擦黑,副政委把罗锅子留下,带着玉柱、孙二冬和新养好伤回来的侦察员曹得亮及排长李茂林走了。
刘一萍独自坐在炕上,窝了一肚子委屈情绪,在灯下把那份战斗通报看了看,就生气地向炕上一扔,那通报飘了一下,借一阵风儿落到地下去了。刘一萍背靠着墙乱想起来。他明白副政委那段“宝贵生命”的话,就是针对自己说的,于是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道:“天底下就没有真Ⅱ:不怕死的人,只是表现不同罢了。在这种环境中,硬叫人家乐观,也不想想叫人怎么个乐观法!不错,党有前途,抗日有前途,警备旅呢,也有前途,而我们,一碗饭吃不完就可能有子弹打透脑袋。……”
正辩解的上劲,战士赵福来进来了,见刘一萍靠着墙出神,玩笑地问道:“想什么好事哪?”刘一萍转过脸来,不在意地说:“多啦,净好事。”赵福来正色道:“怎么说周队长叫人家弄了去啦?”刘一萍仍是待答不理地说:“那也是好事嘛!”赵福来愣一下:“唔?”
刘一萍冷冷地说:“唔,咱这一代算走上红运了,怎么都好。”又轻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格:外惨淡地说:“胜利了——也好,残废了——也好,被捕了——也好,死了——
更好。”
赵福来越听越灰气,脊梁骨往外冒冷风,就想法岔开话头说:“副政委走了,咱今天往哪转移呀?”刘一萍当时没言语,把脑袋歪在肩膀上,用嘴咬着指甲,许久,才说:“左右是这几个村,照咱以前划分的小组,一村一个。”赵福来说:“不是副政委不让分散了吗?”刘一萍瞪起眼发狠似的说:“他在由他,他不在由我!”赵福来愣了一阵,觉得要顶就会顶僵,便缓和一下道:“你大概又是贾家口?暖炕热被,老婆一睡。”刘一萍把身子晃了两晃,嘴角上笑了一下说:“这年头乐一天赚一天。”赵福来又问:“那个新战士跟谁呢?”一提新战士,刘一萍又是三分火。他认为:像这样的环境,只原来这些人,就快转不开了,还要的什么新战士?除了暴露目标,再不会有一点用。可是,薛强却讲了一套什么发展的大道理,硬叫收下了。刘一萍想到这,丧声丧气地说:“跟我!”
赵福来实在再找不出说什么好,问清明天晚上在神堂集合,就出屋召集自己小组的人去了。
第二天晚上,赵福来带着三个人首先回了神堂。爬过墙,进了一家老房东的门,等了一会,线儿牵着一样,其他两个四人小组也先后到了。总是这样,哪怕只分散一天,大家见了面以后,都像是亲人见了亲人,一个个欢天喜地,热烘烘拉起话来。锁柱子问赵福来说:“副政委什么时候回来?”“今天。”战士们一齐说:“我们一见副政委精神就来了,跟着他,就觉着心里有底,腰里也硬,没个发愁的时候。”锁柱子挤挤眼站在大家当中说:“大伙参谋参谋,要是今天副政委来不了,暗们叉得怎么办?”一个战士说:“怎么办,还不是‘照咱以前划分的小组,一村一个’!”大家一齐点头。赵福来发愁说:“总是这么‘啃骨头’,日子长了,地道非暴露不可。鬼子又这么三天两头到村里转,不小心就得叫敌人掏了窝。”另一个愣头愣脑的战士说:“反正人家不要紧,守着家门口,家里又有钱,有个好爹,在村里明里暗里都挺主事,人杰地灵,敌人堵了也不怕。”一个战士问道:“你说的是谁?”那战士把脖子一挺:“谁,咱们小队长!咱这抗日的就没人家值钱!”赵福来道::‘不要讲怪话,有意见当面给他提嘛!”那战士又道:“提,人家还不是爱听听两句,不爱听尿也不尿你。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两片嘴又会说,——你们去看看在他村里挖的那‘蛤蟆蹲,钻进三人去就转不开身了,那人家给副政委汇报,还说是‘战斗地道’呐!”赵福来说:“这是听谁说的?”那械士急起来说:“和刘队长在一块的大合说的,我还会造他的谣!”锁柱子问道:“副政委三番五次叫挖战斗地道,为什么光挖个‘蛤蟆蹲’就算了?”那战士又说:“大合说,刘队长成天在家里搂着媳妇睡,甭说一块挖,连个累不累也不问一声,弄得大伙全没有劲,就挖成那么个玩意算了。哼,谁跟他在一块,算倒了血霉了!”赵福来说:“算了算了,不愿给他提就直接向副政委提嘛,背后乱说就不对。”
正说着,刘一萍的小组也到了,大家都煞住口不说话。刘一萍随便问了问两个组的情形,就躺上了炕。战士们有的又唧唧唧说起来,有的也七扭八歪地睡了。等了好大一会,刘一萍醒来问道:“副政委还没有来?”人们说:“没有哩。”他啧啧嘴又歪倒了。
院里有车子响,赵福来赶紧迎出去,却只见罗锅子,不见副政委。还未等问,罗锅子兴冲冲地说:“大队长他们叫敌人包围了,他妈的,倒弄了两棵枪冲出来了。”赵福来把他拉进屋来,让他仔细说给人们听,他说:“更详细的也不知道,只听二区小队取情报的说:咱们和三十一区队二大队住在米家庄,早起敌人把他们包围了,他们没有动,等敌人晕头转向地刚进街口,一阵排子枪就冲出去啦,咱们一个人没伤,倒捡了点小便宜。这会他们过了县界沟,转到赵县地里去了。副政委今天不准回得来了,听说要和三十一区队开两三天会哩。”战士们哄哄哄高兴得乱说笑起来。刘一萍猛然吹唬道:“嚷嚷什么!才缴两棵枪就连秘密也忘了,还想要脑袋不?”随后问了问罗锅子情况,罗锅子说别的据点没有大变化,只是大营上从城里来了三十个鬼子,说要出动,可不知道是往五区还是四区。战士们听了,全静下来。赵福来问刘一萍道:“副政委不能回来,咱的行动怎么办?”战士们也用眼望着他,心里早等着“分散呗”那一句。可是刘一萍没有马上说话,他正考虑副政委回来以后如何应付的问题。最后他说:“这样吧,副政委恐怕还得几天回来,我们既不集中,也不分散,两个组合一个组,一个组在四区,一个组在三区,三天碰一下头,到那时再说。”结果,锁柱子那组合到刘一萍一块,剩下的合成第二组,由赵福来带领。贾家口属四区,刘一萍自然分了四区,赵福来就在当夜开到三区去。
临分手,锁柱子暗里拉住赵福来的袖子,亲热又带几分心酸地说:“伙计,别离我们太远了啊!大营上又增加了鬼子,听见这边枪响,可想法接应着点。——唉,说真的,跟着他还不如跟着你觉得保险。”
两支小队,一东一西,在黑夜里各自走上了自己的路。
天破明,刘一萍从家里翻过一道墙,回到小队上来。
这邻家,是刘一萍的近当家,三间北屋,两问东屋:“蛤蟆蹲”就挖在东屋里,洞口留在外间的囤脚下,上面用一只糠篓子盖着。小队住在北屋东间,西间是房东。大门口照着副政委留下的传统,放着一个顶门岗。
刘一萍进东问看了看,战士们白菜帮似的躺满一炕,没个空地方,靠柜橱坐了一会,没有意思,把枪拉开看了看,见上面生着点点红锈,心想:“干吗用着它了。”也懒得擦。放下枪,叼着棵烟卷遛出院来,到了门口,见前天副政委招来的新战士满囤正在那里站岗。刘一萍走近前去,立在对面不住上下打量他,却只吸烟不说话。新战士向他笑了笑,见刘一萍还不开口,就不自然起来,把棵套筒枪双手托着问道:“刘,刘队长,这玩意到时候怎么放呀?”刘一萍悄悄指指门外,又摆摆手,意思说:“不要说话,被外面听见了!”新战士托着枪不知怎么好,一段木头似的站在那里。刘一萍见他这呆样子,心里好笑,却又埋怨起副政委来:“人正多哩,还添这么个傻蛋,顶不了用,光暴露目标。”
他忽然发现满囤扣子上拴一根小线绳,另一头装进衣袋里,就伸手从他衣袋一掏,掏出一个化学夹子来,是张“良民证”,边上一溜黑字,中间两个大黑手印。刘一萍拿在手里翻来倒去地不住看,好像小孩新买了个镜子一般,很有几分不愿放手。满囤以为挑出了什么毛病,支吾地说:“出来的时候忘了撂在家里啦,以后捎回去吧。”刘一萍把“良民证”给他放回衣袋里,悄声说:“不要紧,带着吧!”用手指了指刚出太阳的天,又指了一下门外:“注点意。”就回到北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