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儿,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娘的声音再度响彻耳际,安歌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神情郁郁地站在人前,那张冷峻淡漠的脸与高湛无二,只是喜怒尚无法完全掩饰。他的脸上半是犹豫,半是渴望,突然地伸手拉住了她的裙摆。
嗫嚅的唇角,终于迸出了两个字:
“子歌……”
子歌?
为何他唤自己为……子歌?
而这两个字入耳,却觉得分外熟悉,像是已被人如此唤过多年。
“林安歌……你连本王的话也不听么?”
安歌回过神来时,高湛已经站在了跟前,他的声音低沉,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却又不怒自威。
她连忙稳住心神,不卑不亢地回道:“安歌不敢,只是……王爷不是不吃安歌这套吗?”
高湛睥睨着她,半晌无言,安歌只觉浑身的寒毛都因为他沉默的注视而竖起来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高湛虽然只是一介王爷,在他身边待着,却让人有种君心难测的忐忑感。
“王爷有事吩咐便是了,安歌不敢不从。”
安歌硬着头皮,放柔了语气说道。此时厅中杯盘狼藉,仆从们往来收拾时都放缓了脚步,没有人敢往他们这边看一眼。
“走吧。”
他突然甩下两字,旋身而去,安歌只能快步跟上。刚迈出厅门,便发现楚江在此恭候。他低头冲高湛行礼,直起身来时,看见了背后相随的安歌,也并没有惊讶之色,只是在两人身后隔了一段距离跟随着。
赵宇的府邸颇大,宴会散去后,仆从都在前厅里,因而一路无人。长廊的檐下垂挂着各色灯笼,五颜六色,相映成趣。
“你认识摄政王?”没由来地,高湛出声问道。
安歌想了想,觉得不必瞒着他,老实答道:“摄政王曾携公主到乐坊里求琴,公主今夜献曲所用的古琴罗绮,原是乐坊中的一宝。”
“他的雅言倒是说得极好,几乎听不出南音。”高湛沉吟道。
雅言指大齐的官方标准语,南诏民风自由,说话没有拘束,吐字也并不字正腔圆,齐人谓之“南音”。
“王爷这样一提,我才留意到。”安歌小心地附和着,“听闻摄政王常年往来大齐与南诏,说得熟练也不奇怪。”
“这些年来我与南诏人接触颇广,但能把雅言说得毫无瑕疵者,我印象中只有一个。”高湛转过头,望了望天色,“南诏王穆容煜曾在大齐为质子,自幼长在京中,十余岁方归国,口音方能与齐人无异。”
“许是摄政王天资过人罢。”安歌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今夜晴空无云,满月如盘,映照千里。
他轻轻哼了一句,没再答话。
转过几处回廊后,高湛慢下了脚步,踏入一处小院。
院子名唤雨泽,中央有一方莲池,池中山石颇有几分意趣。时值八月,金桂盛放,院中也凝着浓郁的花香。室内点着几盏长明灯,映得堂前明亮如昼。
高湛径直进了屋,安歌正要跟上,楚江却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姑娘,进屋之前……须要搜身。”他生硬地说道,“刘将军既说姑娘有妖法,请恕楚江不得不防。”
安歌哑然失笑:“刘豫章那个人既好面子,又输不起,他说的话你也信?”
楚江纹丝不动,目不斜视,“王爷万金之躯,大意不得。”
正在僵持之下,却听见门内高湛说道,“不必了,楚江,让她过来。”
楚江闻言,面不改色,闪身便请安歌进去,并在后面轻轻地扣上了门。
听到那“哒”的一声,隔去了屋外的潺潺水声,安歌才感觉到,自己此时已深入虎穴。一方精致的花鸟图屏风隔开了卧室与起居间,室中的几案上摆着数卷书册,长明灯摇曳,将她的影子打在了屏风上,摇曳生姿。
高湛早已在塌上安坐,手里拿着一封短信,寥寥数语,他却读得甚是认真,似乎忽略了安歌的存在。她伫在门边,默默地揣想着心事。
一夜之间,她确证了困惑自己多时的身世之谜,心里却被更浓的阴影所笼罩。
按娘的说法,她是忠烈侯杨宇轩的独女,是杨皇后的亲侄,当年在京城生活,直至祸起之时。可是,为何自己心里对此毫无印象?
自己究竟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而且,娘为何允许自己贸然带着青鸾报在城中的精锐,前来刺探高湛的底细?她究竟在背后做了怎样的安排?
还有……
当年京都旦夕之间风云变色,杨家惨遭血洗,杨后逼位未遂,焚宫自尽。安歌名义上的母亲,当时的忠烈侯正妃林氏,应该早已自尽于侯府。这个她喊了多年“娘”的人,究竟是谁呢?
安歌细思至此,觉得手腕上又是一阵刺痛。她连忙深吸几口气,不容自己流露出丝毫不适。
无论如何,这些年朝夕相处,娘仍是自己最亲最近的人,这一点安歌仍然毫不动摇。所以,即使她不明白娘为何定要置高湛于死地,却仍愿意依照计划前来。只是她在短短的相处中,也意识到高湛心思深沉诡谲,实非常人,此行若想全身而退,难如登天。
她下意识地瞥了高湛一眼,明黄色的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冷峻,拒人于千里。
仿佛是感觉到了安歌的目光,他的唇角几乎没有移动,话里的分量依然掷地有声。
“沏茶。”
安歌忙应声而去。她从一旁桌上小盒中撮出一小把茶叶,放入紫砂壶中,以开水洗涤后,斟出几盏清茗。整套动作不假思索,一气呵成,一时水汽氤氲,茶香四溢,她手捧盘子,来到高湛身侧。
“王爷……请用茶。”
她敛声低头,望向仍在读信的高湛,而他却微微扬起眉,道:“你先喝。”
安歌只觉一头雾水,便拿起一盏放到唇边,刚饮了半口,她便感觉到高湛的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
“亲手泡出来的毒药,喝起来果然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