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闻言,不惊不恼,那半口滚烫的淡茶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微微的刺痛感反而让她精神一震。她将杯子端在手中,漫不经心地看着水面浮起的嫩芽,烛光在周围反射出一圈圈波纹,摇摆不定。
“王爷既有心赐茶,安歌不敢不接。能为王爷以身试毒,也是安歌的福气。”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方才她沏茶时,有意调皮,将自己袖内笼的琥珀香往杯子里放了数滴。便是这片刻的停顿,也被他纳入了眼底。高湛果然是机敏小心之人。
“我听闻,王爷多年未曾出京,此番南行,或许会有水土不服。”安歌又道,“茶内点几滴琥珀香,凝神静气,有助眠之功效。”
他未发一言,接过另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眉梢微蹙。那悠悠的熏香随着热气升腾,弥漫在二人之间。
安歌知道他被自己的虚晃一枪所骗,却也不指望他会表露任何歉意。她暗自揣测,他方才手中那封短信,内容无非是关于城中异动。
之前翠翘暗中前来窥察情况,高湛不可能不知情,而自己今夜在堂中直言相助,他心里恐怕早已经把翠翘和自己归为一党,正暗中掂量两人的居心。
安歌忽然起身,在高湛塌前缓缓下拜,叩首道:“翠翘姐姐先于我嫁入豪门赵府,一别便是数月,多谢王爷不怪安歌唐突,我姐妹二人才能再次相聚,同台献艺。”
高湛看了她半晌,淡淡回道:“她的歌唱得不错,也有几分姿色,如今声名迟暮方嫁入大户,是歌女的一般归宿。而你琴艺如此出众,为何在城中却无人知晓?”
安歌微微一愣,没有料到他竟打听过自己的情况,但她随即便信手拈来地答道:“安歌的娘为乐坊编曲排舞,我母女二人仅是借宿于乐坊中,并非卖身于赵姨娘,所以安歌一向只在幕后帮衬,未能上得台面。只因偶遇卢公子这位知音人,方得引荐,有幸能为王爷奏乐。”
高湛没有再问,只是抛下一句命令,“过来斟茶。”
安歌便取了茶壶,为他满上茶水后,便垂手站在一旁。
高湛瞥了她一眼,“我说,过来。”
安歌心里一紧,只好慢慢又凑近了一些。
高湛右手攒起卷轴,左手轻舒,便把安歌揽入怀里。
“王爷……”安歌抬眸,一望望入他墨黑的瞳仁,便如水缸底的黑石子,水面波澜不兴,冷淡地没有表情,也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我到绫罗城这些时日,赵府已截获了三波前来刺杀的人,只是无人知晓我住在此院。前几日翠翘误闯雨泽,今儿你便来了,若说你并非另有所图,我实在难以相信……”
他的声音低低地擦着耳际传来,茶香中隐约透着一点酒气。他的手环着安歌的腰间,一点点地滑了上来。
“安歌……别无他求,只愿如翠翘姐姐一般,觅得如意夫婿,富贵安平。”
安歌两颊绯红,饶是想强作镇定,心跳仍如擂鼓。她不太通晓男女之事,虽然平日姐妹们常有调笑,与男子的近身接触却从未有过。
但停顿片刻后,她便意识到,高湛此举,不过是在搜她的身。而她身上除熏香外,别无他物。万幸,娘在她临行前烧去了图纸,否则若被高湛此时发现,她便是坐实了意图刺杀一事!
“王爷……”安歌假作不知,娇羞地喊道。高湛的手却突然抽离了她的腰身,安歌跌坐在一旁,他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你既欲拒还迎,又似乎心有犹疑。本王对这样的女人不感兴趣。”高湛冷哼道。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楚江的断喝:“刘将军,王爷已安歇,不便打扰。”
刘豫章毫不退让地喊道:“城中大火,属下需确保王爷安全,以免有人趁乱行刺。”
安歌凝神细听,才发觉远处人声逐渐吵杂,高湛瞥了她一眼,冲门外回道:“你进来吧。”
刘豫章推门而入,望见塌上衣衫不整的安歌,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半晌,他又说道:“据传是那乐坊所在的西街……郡主心善,闻讯便带着她屋里那姑娘去了。”
大火……乐坊!
安歌感觉腹部有一股寒意缓缓升了起来,她匆匆理了衣服,便向高湛请辞。高湛并未多言,展开手中卷轴,兀自默读。倒是刘豫章一路跟她直到门外,指着屋南面的小门道:“我的马便在门外……可以借你暂用。”
安歌点了点头,不及道谢,便转身去了。
巍巍宫墙,火海滔天。林宛跪于地上,向着远处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娘娘多年恩情,宛儿无以为报,愿能保杨家血脉不断,娘娘泉下有知,当能走好。”
她的声音微颤,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漫天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斜长,如宫墙般巍峨屹立。
安歌策马疾驰在西街上,脑海中不断涌现出一些越来越清晰的画面。那夜家门之祸,就像隐伏在记忆中的引信,亟待着一盏明火点燃,方能破这些年悬在心头之疑云。
家仇缘由、儿时记忆、启真谶言……她这一月以来知悉的事情太多,却又都如雾里看花,捉摸不清。
赵姨娘今夜率众姐妹们前去南街设台,自己和红裳又身在别处,算来此刻坊中竟只余下娘与几名打杂的老嬷,若西街果如刘豫章所言那般失火,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走水啦——走水——”
远远地,她便听见急促的梆子声,打更老伯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几道浓烟悠悠升起,混入夜风中。
安歌正心急如焚,握着缰绳的右手腕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发颤。她低头望向抽动的右手,却发现,那块胎记在夜色中泛着诡谲的红光。
便在此时,有一人策马赶至她身侧。她眯起眼睛,隐约瞥见穆离轩的轮廓。
“我……这是怎么了?”安歌从紧缩的齿缝中蹦出几个字。
“这是林师傅在你身上加的封印,此时已濒临破碎。”穆离轩轻声说道,“恐怕林师傅此刻……气力已微。”
“不可能!”
顾不得细问来龙去脉,安歌以左手执马鞭,毫不犹豫地挥起、落下。胯下坐骑吃痛,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