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开始像讲谜语似的说话,但又显然句句说的是今天发生的事件。“谁要是以为宣讲惩罚的牧师和宗教审判长们说出的是基督教信仰的真谛,那他就是个大傻瓜。一道强光难道会需要一点点微光吗?末日审判难道会需要一个宗教裁判长的判决吗?人哪,你算是什么,敢以上帝的名义作出裁决?”
“《保罗达罗马人书》。”雷伯莱希特干巴巴地解说道。
“有学问,很有学问。”陌生人说道,并不问他的知识是从哪儿学来的。这让雷伯莱希特有点不快,因为他对于从父亲那里受到的教育很是自豪。
“我不知道您这一番话到底想说明什么。您是新教徒呢,还是选帝侯派来的间谍?”
“凭圣母玛利亚的名字起誓,不是的!”黑衣人一手抵住嘴,表示选词造句要慎重。然后他接着说:“我只想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安慰你,告诉你,秃头亚当不是异端分子,更不是巫士。他只是很聪明,对他的阶层来说太聪明了,而且又从没有把自己的聪明藏起来。不是谁都知道吗——聪明地说话很难,聪明地沉默更难。”
“您认识我父亲?没错儿,您肯定认识他,否则谁能这么说他呢?您是谁,陌生人?”
黑衣人会心地笑着说:“西塞罗说,名字应遭唾弃。那么我们还是遵守这一点吧。”
雷伯莱希特一边偷偷地观察坐在对面桌上的那个漂亮女孩儿,一边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回答道:“我的天啊,您说起话来简直就像我父亲亚当。”
“这儿的人讲话都像你父亲。”陌生人道,“这正是我们到这里来的原因,估计也是你来这儿的原因——大家都是另类思想的拥护末日审判者,是亚里士多德的学生、炼药观星者、读书人和在艺术中发现他们自己的上帝的艺术家,甚至可能还有几个叛逆的新教徒和富裕的无神论者。”
这下子,雷伯莱希特明白弗莉德莉克唱的歌词里的那些影射了。他的目光仍一直停驻在后者身上,发现有一群男人围着她,讨好地向她说着什么,其中也包括卡尔瓦奇,这令雷伯莱希特忍俊不禁。
“我是我师父卡尔瓦奇的一个徒弟,”雷伯莱希特试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由于他现在知道自己是撞到一个什么样的圈子里来了,所以他的在场便具有了另外一种意义。当他打量那些酒客的脸孔时,他觉得除了师父哪一个他都不曾遇见过。出入山德酒店的完全是另外一类人,粗鲁并不太喜欢交谈,却更好斗。
“能和他相处得来,不容易。”黑衣人说,他指的是卡尔瓦奇。
“但他见多识广,建立了他自己的宗教,他只信仰美的和善的东西,其他的他认为全都来自魔鬼。”
“他的见解太有道理了!”雷伯莱希特脱口而出。不过听陌生人的口气似乎用不着怕他。不管怎么说,他对师父的了解很准确。
“大教堂里的雕塑被毁害得他生病。”雷伯莱希特说,“看着那些散落在地的碎石块让他心里难受极了。他还命令我埋葬那些石块,就好像它们是一个人的尸骨。这对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来说是不太好理解的。”
陌生人听了雷伯莱希特的话显得很讶异:“你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这我可不能完全相信,但我也不能因为你这么说而怪你。”
雷伯莱希特愣愣地盯着木头桌面,轻声说:“是的,从今天起,一切都变了。我的师父卡尔瓦奇试图在美中发现神圣的自然,我直到今天才真正理解他。教堂山那里的上帝和人之间的距离比这酒馆里的远多了。”
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向他袭来。他是不是跟这个陌生人坦白得太多了?他也许是宗教裁判所那无数奸细之中的一个——那些奸细混迹于日常作息的人们中间,将他们的批判言辞密报给那个多明我会神父巴托洛梅欧。
受这种恐惧的驱使,雷伯莱希特站起来走到卡尔瓦奇那边去。
既然陌生人对他师父了解得那么多,那师父总该认识他吧!然而,当雷伯莱希特转过身,想伸手指向黑衣人的时候,那个座位已经空了。
卡尔瓦奇似乎猜出了他的意图,咧嘴笑起来,喊道:“不管你跟他说了什么都用不着担心。假如你能对他出现在这里的事保密的话,他会很高兴呢。”
“那个人是谁?”雷伯莱希特惊奇地问,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卡尔瓦奇把手举到嘴前。这一举动与其说是怕人听见还不如说是为了取乐,因为其他人都会心地抿着嘴笑,显然他们都认识那个人。
“那人名叫鲁伊特格。”师父狡黠地回答,“至少目前他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在克拉科夫附近生下来的时候他还是雅各布·巴兹科。
如今他是米歇尔山修道院的本笃会修士。全修道院最聪明的脑袋瓜儿里有他的一个,而有的时候,修道院的院墙对他来说就是围得太严实了。”
鲁伊特格修士!雷伯莱希特恍然大悟。他的父亲经常提起自己暗地里拜的这位老师的名字——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师厌恶那些伪善僧侣的冥顽不化,他以哲学为避难所。父亲有多少次对他赞不绝口啊!有时候,雷伯莱希特的父亲会连续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地思考鲁伊特格讲过的话,并同儿子一起对其加以探讨,因此,雷伯莱希特从父亲那里受到的教育,归根结底其实来源于这个人。
“天哪!”雷伯莱希特喊起来,“怪不得呢!我本来应该从他说的话里认出他来的——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的。”
卡尔瓦奇把手从姑娘身上拿开,只一瞬间,他就变得严肃起来:“孩子,你完全可以相信,在今天这个日子,鲁伊特格感到的痛苦不比你的少。”
“但他是个教士,已经起过誓要远离尘世了!另外,他的话听起来不像是一个盲目忠于天主教会的人说的!”
这下,卡尔瓦奇又咧开了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记住:教会最大的敌人就坐在修道院和大教堂里,也就是说,就在他们自己中间。圣殿骑士团的成员,把贫穷、贞洁、与不虔信的人作斗争写在他们的白衣之上。他们遭到克雷芒教皇的禁止,被抱有同样宗旨的圣约翰骑士团吞并了。路德在进行宗教改革把教会分裂成敌对的两派之前,是奥斯定修会的僧侣;哥白尼据说曾对圣经旧约提出质疑,并宣称地球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星,与其他许多颗星一样环绕太阳旋转,而他本来是教会法博士。那些围着教士地盘的围墙可不是用来保护他们避开外界的,而是要人们避开他们啊!”
这下,凡是听到了他的话的人轰然笑了起来,有几个喊着要弗莉德莉克再唱上一段儿。那弹琴的起了个调,美丽的女孩儿一张嘴便唱出下面的词来:
他们嘲笑人之权利,
甚至摒弃自然对我们的教诲。
因为无论是上帝还是上帝的戒条,
都得不到这群忘记上帝之人的尊敬。
雷伯莱希特这次和姑娘离得很近,姑娘唱的时候,他仔细地观察着那张美丽的脸上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她翕动的鼻翼,眼睛外围那调皮的细小纹路,太阳穴像手鼓的皮面一样鼓动着。
歌儿唱完后,男人们拍着巴掌,并往弗莉德莉克的外衣里塞硬币。女孩儿乖巧地致谢,然后趁人不注意,从入口那里溜出了店堂。
雷伯莱希特因为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心里仍然很不平静,这会儿却强烈地被那女孩儿的身形吸引住了,就仿佛那是尘世之外的一个形象。她是个天使吗?或者是大教堂里那些雕像中的一个化成了人形?她的身体难道不是很像亚当门上那个夏娃的石像吗?那鼻子,那小巧的嘴,那微笑不是一模一样吗?没错,雷伯莱希特想,如果有天上的造物存在,那肯定就是弗莉德莉克了。
他一个招呼也没打就起身离开了“啤酒杯”。这时已经快半夜了,小胡同里静极了,就算千步之外有匹马,也能听得见。那女孩儿踪影全无,内心的一个声音让雷伯莱希特走右手边穿过染匠胡同通往上桥的那条路。这个地方,从河里向上泛着恶臭,像是有条龙张开了大嘴。原来,街中央的水沟接纳了两侧居民的一切垃圾包括粪便,再汇入雷格尼茨河。
要不是往肚子里灌了两大杯黑啤酒,雷伯莱希特是不敢跟踪如此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的,而且是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子。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上等人家的女孩儿,或者是个行将进入修道院的高贵小姐。有这种年轻的小姐,在进入修道院戴上面纱起誓断绝一切尘世间的罪恶之前,以淫荡的方式度过最后几天——或者说几夜,任陌生的男人取去她们的贞操,因为一进修道院,她们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雷伯莱希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感觉到某种奇特的渴望,就像有块磁石在吸引他。他顺从了这种吸引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到目前为止知道的,当然只能表明那女孩儿绝对不是什么高贵出身。所有人都知道弗莉德莉克的名字,塞硬币给她。她唱的歌是那么放荡不羁,就像磨刀师傅不那么正经的吆喝能把女人们从她们的厨房里勾引出来一样。他怎么没向卡尔瓦奇打听那女孩儿的来历呢?雷伯莱希特甩甩头,想把这念头甩掉。
这时,他已走到了大沟边。左侧的房子前堆满了商贩们的酒桶、布包之类,在这漆黑的夜里,谁要是不挑盏灯回家,会以为遇到了什么障碍。雷伯莱希特听到那边传来某种声响,便望过去。在投一块石头能投出的距离之外,他辨认出似乎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内心里那个一直引领着他的声音告诉他,那正是弗莉德莉克。
他认出了她又短又急的步子——她就是这样从一个房门口闪到另一个房门口,好不让人看见。因为一个姑娘家,三更半夜的,又没有男性陪同,若是让人撞上了,不仅名声就此彻底扫地,而且也说不定意味着危险。
弗莉德莉克过了桥后便向左拐,往起重机房的方向走去,雷伯莱希特对这里的道路很熟。弗莉德莉克放慢了脚步,有一次甚至转过身来,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随后她便消失在低矮的老市场大厅的后面,这大厅在黑暗之中,就像懒洋洋趴在那里睡的一条野狗。
雷伯莱希特熟悉这里跟迷宫似的街道和死胡同,就像熟悉自己的衣服口袋,所以他没费什么劲,就缩短了自己和女孩儿之间的距离。秘密的跟踪者心想,如果弗莉德莉克是这里众多的商贩之一的女儿,他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呢?这个城市还没有大到能够藏起一个漂亮姑娘的程度。
他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他紧追不放的影子迅捷地从河岸跳到了一条停靠在市场大厅后面的运输船上。有三个月之久没下雨了,水位降得很低,好几条船都抛锚在这里,走不了。弗莉德莉克上的那条船,比所有的船都显得旧,时不时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声。
雷伯莱希特先是打算跳到船上去,但随即觉得这么做太鲁莽了——他怎么能知道那里等待他的会是谁或是什么东西呢?夜十分宁静,只听得见河下游的远方有两条狗在吠叫。河里的凉气升上来,与河的另一岸焚烧的气味混在一处,把雷伯莱希特唤回到现实之中。于是,他转过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第二天早上,雷伯莱希特是被玛尔塔摇醒的。他感觉糟透了,啤酒还在起作用,脑袋里嗡嗡直响,像是有群蜜蜂在折腾。男孩儿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床的,但是,他看到的是房间里熟悉的一切。突然间,玛尔塔的话逼进了他的意识之中:“索菲不见了!你知道索菲在哪儿吗?”
他从宗教审判法庭的头一晚起就没有见到姐姐了,此时,他自责起来。“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他磕磕巴巴地问道。
玛尔塔解释道,最后有人看见索菲是在昨天早上,从那儿以后,她就像是被大地吞没了一般无影无踪了。她的床没有动过,她柜子里的东西也是同样。
雷伯莱希特跳了起来。我的上帝啊!他为什么昨天不去找她,和她谈谈话呢?他知道她是没有谈话对象的啊!
到河边去!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从前,他们的日子过得还很快乐的时候,还是小孩子的他经常看到索菲站在连起市政厅和另一岸的那座桥上,看着水流在这里像被幽灵之手碰触了一样形成漩涡,又在投石之远的地方散开了。他问索菲时,索菲就说,她正在和有时候从河里冒出头了的水精灵对话呢。雷伯莱希特把她的话看成是一个小姑娘做白日梦的痴话,并没有当回事。而此刻,他却一下子想起了这一切。
寻找索菲的行动进行了一整天。男人们手拿长杆顺着河岸搜索下去,也撑着条小船在河里找过——毫无结果。在从前索菲经常看水精灵的地方,雷伯莱希特一动不动地站了整整一天。他爱他的姐姐,但自从她长成了个女巨人的相貌后,他就总是躲着她走。现在,他开始责备自己。
他为索菲哀叹。雷伯莱希特并不自怜,虽然他完全有理由自怜。他相信命运的不可避免性,像古代希腊人宣讲的那样;就连卡尔九世的御医诺斯特拉达姆士宣讲的星辰的至高力量,他也能接受。这些能够给他以安慰。
他呆呆地盯着河水的流动,还是小姑娘时的姐姐的形象从其中浮现出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并且马上认出了那细致的、男孩儿般的嗓音:“我为你们感到难过。”
雷伯莱希特转过身,面前站着弗莉德莉克。他马上就认出了她,虽然她的样子和头天晚上相比大不相同。最显眼的是,她那头浓密的黑发这时分了个中缝,在后脖颈上挽成一个大髻。一件质地粗糙的长外衣,外加一件绿色披风,让人根本看不到她头天晚上显现出来的小巧玲珑的体形了。
“我真的很难过。”她重复道,同时把头扭向一边。
雷伯莱希特无法用言语表达他此时的感受,但是他能肯定,女孩儿的同情是真的。